那天齐安回到家问奶奶月经是什么东西,奶奶像犯了什么忌讳似的捂住她的嘴,直道晦气。齐安又问,奶奶才说那是女人的脏东西提不得,又说我的阿宝是奶奶的宝贝孙子,男孩子不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十四岁的齐安看着内裤上的血迹,想起了那天的所有细节,她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响起似有似无的轰鸣,恐惧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手脚僵硬,呆坐在马桶上。
齐安最终决定告诉汤梅,汤梅起先不以为意,认为齐安只是磕碰到了,等去医院做完各项检查之后,汤梅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汤梅和医生聊了很久,然后告诉齐安她生病了,只要按时吃药就好了,另外叮嘱齐安不要告诉爷爷奶奶,免得他们担心。
汤梅放下了部分工作,以高中学习压力大为由把齐安接到了身边照顾并监督齐安吃药,后来齐安再也没有在内裤上看见血迹,她慢慢变得和班级里的男生一样,长出喉结和胡子,声音变得低沉。
齐安变得像个男孩了,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来过月经是个梦,肖家父母看着她的变化很是高兴,但齐安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上大学以后,汤梅不再让齐安吃药,齐安去了离家很远的学校。上大学对齐安来说是个新的开始,虽然她仍旧不被身边的男生待见。
也许是大学生素质高,她很少再听见“娘炮”和“娘娘腔”之类的话了,也可能是她和同学接触上的缘故,她在学校外面租房住,除了上课时间,几乎不与同学交流,只是小组作业偶尔让她有些头疼。
大学毕业,齐安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了份在金融公司做证券投资的工作,并且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也喜欢她,认为她和遇到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有普通男生没有温柔细心、体贴入微。
齐安和普通男生确实不一样,她没有性能力。她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她的性染色体核型为46,XX(女性核型),且具有完整的女性生殖系统结构。
齐安想起初中生物学过的遗传学基础知识:性染色体决定性别,女性的性染色体组成为XX。
医生告诉齐安,她的核型性别为46,XX(女性),临床诊断为女性假两性畸形。结合其病史及辅助检查结果,考虑孕期雄激素暴露导致发育异常,另外检查发现齐安子宫体积较小、卵巢形态异常,符合雄激素抑制性生殖器官发育特征。
齐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既震惊又恐惧,突然想起来十四岁的暑假也有过同样的恐惧。
等恐惧和震惊消散,齐安内心深处渐渐响起“本该如此”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吵得她心烦意乱,让她想狠狠地砸碎什么东西来平息这股烦躁不安,但她什么也没做。
汤梅的生意越做越好,有些力不从心,她时不时地打电话劝齐安回家帮忙打理。
齐安都糊弄过去了,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四岁的夏天,她的母亲说她生病了,她想起吃了三年的“药”。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每当她想到这里就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好像真相是一潭不可见底的深渊,只要靠近就能将自己吞噬。
除了劝说齐安回家发展,汤梅也经常提及恋爱和结婚,齐安总是借口有事挂断电话。逃避不是办法,年节里齐安还是要回家看望老人,肖家父母也加入催婚阵营,齐安苦不堪言但还是无可奈何,只好推脱先立业后成家。
就这么一个借口竟也拖了几年,拖到汤梅退休,肖家父母相继去世,肖家父母临死前握着齐安的手说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等到宝贝孙子结婚生子,齐安沉默地听着,流泪无声掉下来。
汤梅年纪大了,心脏出了一些问题,齐安不得不辞去工作回家照顾她。汤梅整日念叨着想要儿媳妇抱孙子,齐安默默听着,既不反驳也不答应,汤梅急了,威胁她如果不结婚自己会和爷爷奶奶一样抱憾终身。
齐安只当没听见,汤梅恨恨道: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等我死了就不催你了。齐安没想到她一语成谶,汤梅突发急性心肌梗死离世,整个过程迅速,没遭什么罪。
汤梅没有闭上眼睛,齐安不敢看她,远远地站在病床边上,医护人员询问齐安是否希望亲自为母亲合上眼睛,齐安拒绝了,医护人员露出奇怪的神情,但什么也没问,轻轻地合上了汤梅的眼睛。
齐安为汤梅办了简单的葬礼,处理完身后事,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解脱了,随后又觉得愧疚。
后来她不断地梦见汤梅:年轻的汤梅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你生病了,只要按时吃药就好了,不要告诉爷爷奶奶,他们会担心的”。年迈的汤梅睁着眼睛问她:“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有时候梦见的是肖家父母,他们有时和记忆里一样慈祥,抱着她说:“阿宝,你是爷爷奶奶最爱的宝贝孙子,以后爷爷奶奶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你!”有时又和临终前一样满脸遗憾地说:“阿宝,爷爷奶奶没看见你成家……爷爷奶奶不甘心啊!”
齐安开始失眠,晚上她不敢入睡,闭上眼睛就是汤梅和爷爷奶奶,只有太阳升起她才拉上厚重的窗帘睡去,混乱的作息让她没办法正常生活,整日待在家里,她经常忘记吃饭,饿到极致了才点外卖,吃也吃不下去,整个人越来越瘦。
某一天齐安躺在沙发上发呆,窗外黑压压的,闪电撕开乌云,雷声阵阵,豆大的雨滴狠狠地砸在窗玻璃上,溅起水花又滑落下去,齐安盯着玻璃上的水痕,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巨大而隐形的牢笼里,她浑身发冷,感觉身边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快要喘不过气,她突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
可翻出手机查看机票,航空公司APP提示因天气原因,当日所有航班取消。齐安手指颤抖着打开12306,买了半小时后的高铁,她没带任何行李,抓起身份证冲出家门。
高铁发车的瞬间,齐安觉得牢笼好像裂开了一丝缝隙,等高铁抵达樟市的时候,她终于吸了一口深而长的气,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齐安在樟市住了几天,白天像个漫无目的游客闲逛旅游景点,吃当地特色菜,深夜回到酒店看着窗外的夜市发呆,樟市的夜景很美,但齐安说不上来喜不喜欢这座城市,只是到樟市的车是有余票且出发最早的,她不在意自己在哪里,只想逃离。
樟市的地形复杂,空气里都是香樟树特殊的香气,她听不懂公园里老人们的方言,吃食也是此前从未尝试的麻辣鲜香,与她的家乡截然不同,这个陌生的城市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齐安决定留下来,先租个房子,工作人员带她看房的时候称呼她肖女士,齐安愣了一下,但没有纠正,实际上她在樟市这几天已经被很多人称呼过“小姐”、“姐姐”、“妹妹”、“阿姨”……
汤梅去世以后她便无心打理自己,头发已经长到腋下,随意地披散在背后,戴着一顶鸭舌帽,确实像个“世俗意义”里的女人。
不,齐安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是女人呢?她本来就是女人。这不是她的家乡,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秦艽听着齐安断断续续的讲述,看着她极力控制的眼泪,几乎可以想象肖青雄是如何艰难地成长为现在的齐安。
齐安吐出最后一个音节,肖青雄就是这样成为齐安的,齐安是“祈求心安”。秦艽沉默良久,沉重地叹出一口气,齐安看出她神情中的悲悯,也没有说话。
两个人相对无言,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秦艽在司主府的床上醒来,满脸泪水,她迅速地换上衣服,去找汤梅。
汤梅看到秦艽,眉头一皱,眼神冰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角,凶恶地说:“你又来干什么,又想说什么混账话来气我老太婆?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着就要关门,秦艽伸手一挡,不顾汤梅的惊呼挤进房间把门关上了。
“来人呐,安冥司非法入室,天理难容……”汤梅喊起来。秦艽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我见到了你儿子。”汤梅的喊叫戛然而止,狐疑地看着秦艽:“你说什么?”
“我说,我、见、到、了、你、的、儿、子。”秦艽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汤梅脸色一变,下意识反驳:“不!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儿子?少骗我,你怎么能给他托梦,只有直系亲属和配偶才能托梦,他怎么会接受你的托梦?你做了什么?”
“汤女士,你的儿子真的是你的儿子吗?”秦艽没有回答汤梅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反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