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竹枝山道。
赵慕萧更怕了,只觉漫山遍野的蛇群,嘶嘶游曳。他紧靠着未婚夫,“楚郎……”
褚松回见他这般害怕,只得将他好好护着,道:“刚才叫你回去,你偏不回去。”
赵慕萧摇摇头,盯着黑漆漆的草地,嘀咕道:“就要和楚郎一起。”
就要和“褚郎”一起。
褚松回啧声道:“以前倒没发现,你这么爱粘人。”
赵慕萧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只爱粘未婚夫呀,对爹娘和阿闲我都不这样黏糊的。”
“……”褚松回的牙齿咬到舌尖,痛了一下,又不甘心道:“照你这么说,不管你未婚夫是谁,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难看的,你都这样缠着他?万一他很凶很坏对你又差呢,你也照旧喜欢他?”
这个问题听起来好怪。
赵慕萧捉摸不透,还被他说得稀里糊涂,道:“可楚郎高呀,瘦呀,好看呀,而且待我又很好。”
褚松回犹如一拳砸到棉花上,一箭射空,心头没由来地焦躁,深深拧眉。
赵慕萧拽他,“楚郎?”
褚松回脱口而出,语气微重:“不许叫楚郎。”
赵慕萧怔住,“为何?”
楚郎最近的气性好像大了些。
他脸色一白,揪了片路过的树叶,松开了褚松回的手,失落又无措道:“楚郎,我是不是太粘人了,你嫌我烦了吗?我会改的。”
“……”褚松回认命似的捏了捏眉心,顿时什么气都没了,重新抓住他的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牵好了,你若走丢,我可不管的。”
赵慕萧瞬而展眉,“我就知道,楚郎最好了。”
轻轻明快的笑意散入风声竹风里。褚松回仰头,但见山林间明月疏疏挂枝头,星子点点浮溪上。
他扯了扯嘴角,扭头见火折子下赵慕萧那漂亮秀逸的面容,不再说话了。
褚松回知道山匪的藏身之处,正穿过一条狭窄的山道,慢慢走着。赵慕萧到了此时,虽有月光照出些黑影,却与彻底瞎了没什么区别,紧紧跟在褚松回身侧,偶尔拽些叶子玩玩,脚步踩过枯枝落叶。
赵慕萧对声音尤为灵敏。
万物都有它的声音。
叶子有随风的沙沙声,刀剑有出鞘的苍啷声。
赵慕萧低眉侧目,拽下又一片竹叶。双指夹住细若裁刀的竹叶,垂于袖间的手腕微动,静静翻转,蓄势而发。竹叶如剑,破空一啸,骤起一道锐利的脆响。
褚松回凛然道:“什么声音?”
赵慕萧已解开手腕上的衣带,系于眼前。
遮住朦胧月华的干扰,万籁入耳,指引方向。
他道:“有人在跟着我们,一个人。”
褚松回微眯眼眸,竟听不到任何人声。却毫无迟疑,上前一步,将赵慕萧护在身后,反手拔剑,道:“我来。”
赵慕萧往后慢退,蹲下摸了摸,触到一块石头。他踩着石头弯身踏过树根,翻跃上枝条。
褚松回抬头且看。
他单手扶着树身,枝叶摇曳,明月在他身上起起落落。长带飘飘,被风吹至缠绕脖颈,衬显脖颈尤为修长。
褚松回走神的功夫,忽听脚步声愈发急促。
“楚郎,在那边!”
赵慕萧屏息凝神,细听窸窣,指着南处的方向。
一道黑色人影在树林中似有似无。
褚松回面色不变,手腕灵活一动,挽做剑花。动作随意,不过多年习惯,习以为常。只是他下意识仰头看向树枝上的赵慕萧,蓦然想起对方看不见。
一瞬疾风来,裹挟剑气。
褚松回眯了眯眼眸,避开那道月下银冷寒光,横剑以挡,硬生生抗下对方这一剑。
来人一身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如饮血的刀,冰冷而阴狠。
双剑相接,擦出明灭火星,声音“嚓剌”刺耳。
对方气势猛烈,如巨山倾轧,有斩断他剑之意。
褚松回暗道对方内力深厚,不容小觑,却也不惧,淡声一笑,运气往后倾退,卖了个细微的破绽,趁对方逼近的间隙,骤然矮身抽剑,脚下画圈,踢起哗哗落叶,极为干净利落地踹向对方的腹部。
刺客反应亦快,迅速回剑闪躲。
褚松回啧了一声,似有些不满踹空。在对方尚未站稳之时,执剑划碎落叶,冲他刺去。
登时局势逆转,褚松回主动出击,那刺客反倒陷入被动,一时之间腾不出手脚,只得应付褚松回凌厉且汹涌猛烈如潮水的招式,几番回合下来,刺客微微喘气,竟有些应接不暇,握剑的手发抖,血沿着衣角淌下。
褚松回举剑凑近一瞧,见鲜红,顿时将剑拿得远些,甩了甩上面的血滴子。
赵慕萧唇角紧抿,听动静,似乎楚郎占了上风,他缓了缓气,松开抓住树枝的手。因焦急紧张,手心一片汗湿。
没待他缓息多久,树下二人再度交战,赵慕萧一口气便又吊了起来。
他只听得见利剑相交的铜铁声,和穿插在其中的叮当声,正是楚郎的香囊玛瑙与玉佩碰撞。
忽而,他听见未婚夫一声闷哼。
赵慕萧唤道:“楚郎!”
褚松回运力蓄势于剑中,劈开半空中一块石头,凭剑挡住迎面而来的飞镖暗器,翻身旋转,徒手接住两枚飞镖,不待犹疑,反扔刺客。
褚松回看向赵慕萧,扬眉笑道:“不必担心。”
应了赵慕萧,与此同时,他踩石施轻功,追着飞镖,速度极快。那刺客见飞镖射来,忙移身去躲。便在此时,褚松回掀开衣袍抬腿踹向刺客。
他这一下劲很重。
刺客往后倒了约几十步距离,半边身子摔到了石头上,疼到浑身蜷缩,一手捂着腰腹,一手艰难地撑着地面,血从他的面罩上不断地往下流。
竹林中,蔓延着血腥之气。
褚松回按了按方才被石子砸中的左肩,哼笑一声,提着剑边走边道:“看来胜负已分,承让了。既如此,直接说吧,为何刺杀我们?”
他们刚从管家的口中得知山匪与刺史的往来,去追查山匪的途中遇刺。
事发紧急,看起来像是管家派人行凶。
但这个可能性不大。
管家被赵慕萧下了毒,为了活命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况且他还将人打晕,派蕴青假装车夫,把控局面。
这刺客武功极高,又有江湖亡命之徒的路子,每一招式都是奔着置他于死地的地步去的。
褚松回虽然表现得轻松自如,实际他却是拼出了全力的。总算也不至于让赵慕萧一个小瞎子出手,丢了脸面。
“你是混江湖的?杀手?”褚松回不慌不忙地问,“谁让你杀我们?”
刺客不答。
月光下,褚松回只能看到他那双死鱼般的眼睛。
仿佛对自己十分仇恨?
褚松回来了几分兴致,不躲不避地直视那双眼睛,正待细细探究,竹林里转瞬幽黑。
竟是夜空乌云缭绕,厚厚地遮住明月。
没了月光,如此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寂静中陡然发出声音,应当是刺客握剑起身,向自己疾冲而来。
褚松回暗道不妙。
一丝亮没有的竹林,放眼望去都是漆黑,只有剑光闪过。然而当剑光亮起之时,已是到了跟前,褚松回只得闪躲。他循着风声与剑声,躲了几番,呼吸微沉,渐生烦躁。
他的敏锐度,不敌杀手。耳力也不够强,在夜间打斗,难占上风。
竹林一片死寂,褚松回不敢掉以轻心,紧紧握住剑柄。
突然间,林叶掀动——
“楚郎,后面!”
褚松回立即转身,举剑挥砍,只听得“当当”金石声,剑与剑再度擦出点点火星。褚松回额头冒汗,汗珠滴落剑刃,正要出击时,敌方陡然退让,消失在黑夜中。
刺客摸出了些法子,知道正面打他不过,便趁此时暗里偷袭。
褚松回眉头紧蹙,心道也不知此人到底是谁,走路轻功竟真如鬼魅。每次到了跟前,他才能反应过来。所幸有赵慕萧在,他耳力极佳,能准确地分辨出刺客的位置,提醒褚松回应对。
“楚郎,西南!”
“楚郎,右后方!”
“楚郎,注意前面。”
“楚郎……”
褚松回越发得心应手,不由勾唇一笑。
赵慕萧始终竖着耳朵,认真听未婚夫腰带上的玉佩声与刺客的动静。他歪着脑袋,不闻声音,刺客犹如人间蒸发。
赵慕萧皱着眉,心头笼罩不安,只担心那人对楚郎不利。
云雾游走,半遮明月,泄出些许月光。
褚松回仰头去看赵慕萧,破旧粗麻的布条系在他的眼上,上浮柔和月华,飘飘然恍若丝绸。
褚松回余光扫视,发觉赵慕萧的后方树枝轻微晃动,闪过一刹剑光。
他脱口而出叫道:“萧萧!”
赵慕萧眉头猛地一跳,侧身回头,面颊拂过一缕氤氲着潮湿血气的寒风。赵慕萧踩着树枝往下,跳到另一棵树上,脚步刚落,便听一道闷声坠响,似是方才他所站的树被拦腰砍断。
“接着!”
借着月光,褚松回用力一扔。
赵慕萧循声,抬手握住飞剑,翻转手腕,应对敌人的攻击,在树枝上跃上跃上,身姿轻盈如燕,剑下招式利索如破竹。蒙着眼睛的一个小瞎子,剑在他手上,似有千万种变幻,愣是让刺客无法近身。
叶子哗啦啦如雨落。
褚松回在树下追寻着那一抹衣带,不觉已是含笑,时不时借明月光发射暗器。
赵慕萧屏息斗敌,渐渐却不由地走了神。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此人的武功招式与他自幼修习的竟有几分相似,似是一条大道上分出两条小径。
赵慕萧蹙了蹙眉,“你是……”
没待他话说完,那人的剑风猛烈逼近。赵慕萧只得避其锋芒,又几个回合过后,赵慕萧心中疑虑更甚,一个分神,刺客的剑划过耳侧,赵慕萧顿觉系在眼前的衣带一松。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微弱的月光令他视线尤为沉重,他忍不住费力地睁大眼睛。
褚松回心中只怕他出差池,立即道:“萧萧,过来!”
赵慕萧跃下树枝,扑入未婚夫的怀抱。
在他落入自己怀中的一瞬,褚松回甩出几枚暗器,袭向追来的刺客。
“公子!”
竹林中突然远远响起其他的声音与脚步。
刺客与褚松回接了几招后,再要出招,听这动静,犹豫片刻便停住了,重重地哼了一声,用力收剑入鞘,似乎很是不甘,运轻功而飞,很快没入黑暗中,无处可寻。
褚松回从赵慕萧手中接过剑,亦是收剑入鞘,盯着那暗沉的黑夜。
怀中人动了动。
褚松回点起火折子,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又看,问:“没受伤吧?”
赵慕萧摇摇头,捡起碎成几条的衣带,难过道:“只是衣带断了,从我十五岁眼睛瞎了,到如今,用了两年呢。”
褚松回照着那几条碎布衣料,见赵慕萧面色惋惜,想也不想,连并玉佩、香囊、折扇与洞箫等佩饰,将腰带拽了下来,抽出赵慕萧靴子里藏着的匕首,将那条绫罗腰带一分为二,一半系在赵慕萧的手腕上,一边重新束在自己腰上。
他道:“以后便用这条。”
赵慕萧只觉手腕处温热柔滑,很是舒服。他将坏的衣带收起来,将这事放在脑后,打起精神,认真道:“谢谢楚郎。你和爹娘阿闲一样好!”
这般乖巧。
褚松回笑道:“不客气,萧萧。”
千山、将夜赶来的时候,便见到这幅画面,虽不意外,却还是十分惊讶。二人连被石头绊了一下的动作都如此默契。
褚松回扫了一眼,“怎么回事?”
千山和将夜连忙站直了,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侯爷与小瞎子小王爷的亲密。
千山道:“回公子,我们已先行探过山匪老巢,谁知我们到了之后,洞中竟皆尸体,被一剑封喉,手法俨然是武功高超的杀手所为。我与将夜里里外外搜寻,除了一些巡山干杂活的小喽啰,所幸寻到一个还没死透的活口,问出青金石珠的来历。”
千山继续往下说时,褚松回抬手阻止,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