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寥寥,当头一轮明月。
晚风吹动花树,纷纷落入池塘。暗夜中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黑影,须臾不见,池塘水面清晰,只微起波澜,又飘下几片落叶。
叶子方才飘到荷花处,鱼在水下悠悠摆尾,突然间被一阵骤起的脚步和急促说话声惊起游曳,溅起淡淡几滴水点子。
“快些将这几桶水和干净的布巾都送到公子府中,公子热症不退,已经吐了半个时辰了,方才还咳了血……”
“郎中呢?怎么郎中还没来……夜深又如何,还不快快去催!”
……
奴仆忙匆匆,一派慌乱之色。
屋瓦上,赵慕萧入眼尽是黑暗,听得府中院里的声音,暗暗讶异。白天时贾文羽还好好的,趾高气扬,这会子怎么病了,竟还吐血?拽着未婚夫,正要追着奴仆去瞧瞧贾文羽。
褚松回凑在他耳边,声音极低极轻道:“管他作甚,免得沾了晦气。”
赵慕萧忽觉耳边有和暖春风拂过,一切听楚郎的。
他紧紧握着身旁的未婚夫,随他略微矮身,盈盈悄悄地踏点屋瓦。二人步伐一前一后,间隙一致,如偶有飞鸟踩过。
行至府中西宅处,褚松回道:“要下去了,你跟好我。”
“嗯,楚郎放心。”赵慕萧肃然道。
褚松回自屋瓦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刚一站起,身子挺直,下一刻赵慕萧便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自己旁边,站住后立马靠近自己,像一根山林青竹被风吹得倒过来。
赵慕萧抓着他,小声又慢声地可怜道:“楚郎,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啦。”
褚松回看得出小瞎子的小心思,勾唇似笑非笑,“那还非要跟来?”
说着,牵住他的手,让其更靠近自己。
赵慕萧一点都看不清眼前的人,却心意欢喜,“当然要来了,我要和楚郎一起调查,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这儿就是贾府的库房吗?”
“不错。”褚松回牵着他,上前俯身一看,“门上有锁。”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起照了一下门锁,“不过看样子有些复杂。”
褚松回火折子随意一晃,照见赵慕萧的面容瞬间明亮灿烂。褚松回一顿,移回火折子,那张漂亮的脸在黑暗中重又现出。
褚松回问:“你有办法?”
赵慕萧立即点头:“有!楚郎你看我的。”
他在靴子侧边里摸了摸,抽出一根细如柳条的铁丝。他搓了搓铁丝钻入锁孔,在里面勾穿拧动,片刻后,只听得“咔哒”一声,锁已开。
赵慕萧卸下门锁,压着声音道:“楚郎,楚郎!”
透出几分骄傲。
褚松回哑然失笑,牵他进去库房,反手关门,道:“我们萧萧好厉害。”
如愿以偿被夸了的赵慕萧欢喜道:“我同师傅混江湖的那些时日里,可学了不少东西呢。便是再难的锁,我也能开。”
初始见面还文文静静的,如今愈发爱撒娇了。
褚松回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将他翘起的头发往下压了压。
进去库房,赵慕萧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跟在楚郎身后,他怕打扰到楚郎思索,故而一声不发。
褚松回引火折子,打开堆在博古架后的各类箱子,但见奇珍异宝,灿有光华,恍若生辉。
褚松回打开到最后一个小箱子,箱子整整齐齐摆放着两个匣子,撬开匣子,忽听脆音,借火折子的昏黄,可见两个匣子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青金石珠。
赵慕萧察觉到动静,抓了一把石珠,“这上面光溜溜的,没有刻痕。”
褚松回道:“若真有‘简’字,论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出来。”
他再看向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若有所思,“区区一个灵州刺史,光凭俸禄,纵有百年,也绝不可能攒到这些。”
“那便是和曲州刺史一样,搜刮百姓,贪墨成性了,真坏。”
褚松回合上匣子,左右看了看,笑道:“这两匣子青金石珠,价值连城,曲州刺史的那些东西可比不上。灵州城,果真很有意思。”
赵慕萧忽地道:“楚郎,有人来了。”
褚松回阖目细听,不闻声响,却没有怀疑赵慕萧,迅速将箱子恢复原状,牵他离开库房,反手扣锁。落锁后,便听到了往这里而来的脚步声,暗叹赵慕萧的耳力之佳。
库房一侧是条竹径,堆叠假山。
褚松回身形一闪,遁入竹径深处,假山之后。
“……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并无差池,您且过目……”
声音将近。
褚松回轻拨竹子,眯了眯眼眸,依稀见到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开了锁,恭敬请另一人进去。
赵慕萧眼前彻底黑了,难免想到幼时的种种困境。又听簌簌竹叶,白日里倒不觉得,一到夜晚便激起战栗,只觉像极了成群的蛇匍匐游走,穿过草地。他摸了摸手臂,难缓不适。
“听他们对话,东西应当是准备送人的。”
褚松回话音刚落,猝不及防的,一团清香软绵便扑入了他怀。
“你……”褚松回微愣,心口蓦然一跳,心念旌动,似月下竹叶摇摇,手也不知该放在哪了。
赵慕萧环住他的腰,抽了抽鼻子,委屈地慢吞吞道:“楚郎,你是我未婚夫吧?”
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个问题,褚松回顿觉心虚,呼吸凝滞,骤然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被发现了么……他要怎么回……
“既是我未婚夫,牵牵手可以,抱抱也可以吧。”赵慕萧说着又把自己往褚松回怀中塞,“我有点害怕。”
他脑袋左右晃动,头发挠得褚松回下巴有些痒。褚松回嘴角忍不住上扬,也压不下去,不由地摁住他的脑袋,低声道:“给你抱就是了,不许动。”
昔日不可一世的玄衣侯,意气张扬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褚小将军,如今蹲在竹径里,满脑子都是缩在自己怀中温热的人与搂在自己腰上的那一双纤细的手臂,竟一动也不敢动。
莫名其妙的,比第一次上战场时,还要紧张。
末了,褚松回双手也搭上,环住微微一拢,只觉赵慕萧的腰很细,明明看他平时吃东西都挺多,却怎么也吃不胖的。
赵慕萧颇为得意,愈加粘人,叫道:“楚郎,楚郎。”
“……褚郎。”
“对呀,楚郎。”
“……不许说了。”
褚松回脸黑,不爽,偏将人抱得更紧。
赵慕萧刚想说太紧了,耳朵一动,连忙噤言。
“砰——”
箱子被合上。
紧接着:“……若不出意料,探查使大人约莫明日就要到了,迅速将这些东西运到驿站。若出一丝纰漏,便让你们人头落地。”
“是!”
随后便有一伙奴仆搬运箱子,管家斥道:“都快些,不许发出声音!”
箱子被搬上官府马车。
夜里街上空荡,唯独马车疾疾。
赵慕萧与褚松回暗中跟随,抵达官驿站,躲在河对岸的树下,见管家拿出铜牌,驿站官吏恭敬地放这些奴仆进入。
驿站虽管得严了,但进入也容易,只怕惊扰官兵,打草惊蛇。
赵慕萧心生怀疑,问:“楚郎,探查使是干嘛的?”
褚松回替他拨去眼前晃来晃去的柳条,道:“皇上设探查使,专为探查天下被贬的王公罪臣,探其是否有违逆或怨望之意。这些人都是皇上信任的近臣,言辞颇有分量。年年探查,时日不定。”
赵慕萧呆了一呆,很快就想明白了,皱眉道:“原来是要害我们。”
褚松回心想,景王的处境颇为特殊。在简王谋反叛乱中,景王属实无辜,完全是受到了迁怒。无罪,若说有罪,只罪在曾与简王亲近,幼年被简王养过一阵子。
皇上也知道自己不讲理,因而在景王被贬灵州后,保留其亲王爵位,允许子孙袭爵,但不许出灵州一步,不许结交官员,俸禄待遇砍半,其余一概不问不管。
这么多年过去,景王是死是活,也不甚放在心上,早已忘却。
若探查使被贿赂,称景王如何如何,褚松回可以笃定,依皇上的性子,不过是顺手杀了的事。
景王在这十几年谨小慎微,好端端的,这会突然被刺史盯上,其中必有猫腻。
再结合刺史派人邀景王参加府宴,言语威逼利诱,有意要景王坏了“不可结交官员”的规定。
倒也不难猜。
近来也就得罪了一个人。
赵慕萧与褚松回对视。
赵慕萧摸黑拉了拉未婚夫的小指头,“管家出来了。”
褚松回几乎瞬间就会了他的意,颔首。
驿站门口的马车渐渐都走了,管家与驿丞叮嘱交代,终于坐上马车。
管家擦着汗,满是疲累,刚喘了没几口气,便听车外突起凌厉声,马车一滞,顺而继续,窸窸窣窣。
管家正待掀开帘子看看,已有一双手先于他。
迎面弯腰入马车之人,剑眉星目,含笑翩然。
“谁……”管家大惊。
眼前寒光闪过。
原是那人从后接过一把匕首,如开扇旋花,转了一圈,扣住匕首,横向上前。
管家的脖颈突然冰凉,那柄冷光森森的匕首正抵着自己。
再一看,眼前握着匕首的人不认识,但紧跟那人进来的,掐着自己下巴慢吞吞喂下一粒乌黑药丸的人岂不正是景王府的瞎子小王爷?!
赵慕萧道:“刚才给你喂的是师傅给我的最厉害的毒药,交代!”
他有意凶神恶煞,可说话又慢,气势到底提不上来,震慑不到人。
褚松回眼中划过笑意,匕首再往下压一点,割出一道血痕,启唇耐心道:“怎么,没听见小王爷问话吗?小王爷的意思是,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出来。青金石珠从何而来,贿赂探查使是何居心,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邀请景王参宴?给你一炷香,若不老实交代,毒药便穿肠,让你与你的车夫七窍流血。”
赵慕萧冷着脸,点头道:“对!”
他们一左一右,还拉着手,将管家挤在中间。
三人的马车逼仄无比,管家汗流浃背,惊恐如汹浪翻涌。刀刃割破脖领,疼得却不敢叫出声,管家额头青筋猛跳,疯狂地吞咽口水,“小王爷饶命!”
“那青金石珠是竹枝山道的山匪所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