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晴,宜出行。
“楚郎楚郎!”
赵慕萧一大早便来敲了未婚夫的小院房门,手中提着个竹筐,迫不及待地垫着脚耳朵贴在木门前,听里面的动静。待听到脚步声来时,赵慕萧连忙站直了,就在门被打开,见到熟悉白影的一瞬,他展眉而笑,将竹筐高高地提起来,晃了一晃,道:“楚郎楚郎,这是我和爹娘做好的荷花酥,送给你!”
“……”褚松回眉心猛地又跳了几遭,拿过竹筐,皮笑肉不笑,“谢了,进来吧。”
褚松回习以为常地牵着赵慕萧的手,边问:“今日来这么早?吃过了?”
“不早啦,我都练完武了,又喝了莲子粥,正是楚郎前几日摘来的,很好吃。”
赵慕萧步伐轻快,心中不胜欢喜。未婚夫的手掌宽厚温凉,不管是握着教他习字,还是牵着他往前走,都恰到好处地正舒服,他忍不住勾了勾褚松回的指间,和未婚夫牵得更亲近些。
褚松回垂眸且看,小瞎子狡黠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派又天真又无辜的神态,悄悄地挤近又一根手指。
自教他习字学文,已有半月。初时还好,近来这小瞎子变得愈发粘人,总要和他待在一起,要他牵着自己,说话也多带着撒娇的语气。
褚松回不由哼笑一声,右手微张,直接便扣住他的手指,道:“磨磨蹭蹭的,挠痒痒呢。”
“楚郎,你真好。”
赵慕萧贴近未婚夫,只觉尤为喜欢未婚夫。
褚松回凝视他,却如食林枣山楂,酸得直咬牙。
一口一个亲密无间的楚郎是叫的他未婚夫楚随。
展露出来的明亮至极的笑容,是对的他未婚夫。
要手牵手、缠着他帮自己敷眼睛,是对的他未婚夫。
小瞎子摸瞎照顾人,这个人要么是自己的师傅亲人,要么是未婚夫。
如褚松回这样的“其他人”是不配的,没资格。
没资格……
堂堂玄衣侯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与闷气,偏偏还是自找的。
真是有苦难说。
……
赵慕萧竖起耳朵:“嗯?什么声音?”
他晃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惊呼:“楚郎,你听见了吗?你牙疼吗?”
蓦然间褚松回停止咬后槽牙,微笑,强行将“楚郎”扭转成“褚郎”,且将简单的牵手换成牢牢的十指相交,掌心相贴,平静道:“没有,你听错了。”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小院树下。
褚松回挑开竹筐上的布,拈了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吃完顺势转移话题:“出去玩之前,作为先生,我要先检查一下你的练字情况,过关了才可出门。朱辞,去取笔墨来。”
“是。”
朱辞取来纸笔,铺开在木桌上。
赵慕萧握着细腻的狼毫笔,听他这番话,不由紧张起来,从竹筐中又摸出一块荷花酥,递到未婚夫唇边,“先生最好了,一定不会提太难的字的。”
褚松回张嘴叼住荷花酥,轻声一笑,慢条斯理地吃了半块,摩挲去指间莹莹粉色的碎屑,挑眉道:“口味不错,这算是贿赂吗?”
赵慕萧立马摇头,讨巧卖乖道:“当然不是啦,这是我给楚郎的心意。”
“……”褚松回全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咬碎剩下那半块,囫囵吞了下去,又喝了口水,便道:“先默出《开蒙书》的第一句。”
赵慕萧很快写了出来。
不过奇怪的是,每默完一句,楚郎都要让他再写裕州褚氏的褚字。
连着默完十句,他已写下了十个“褚”。
他心里纳闷,楚郎真的好喜欢提他写这个字。
“写得不错,算你过关。”褚松回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字迹,对折交由朱辞收好。
围观了全过程,一脸复杂的亲随:“……”
赵慕萧念着和未婚夫出去游玩,欢呼一声,掰着手指头慢呼呼筹划:“走呀走呀,我们先在城里逛一逛,看些坊间趣艺,再去翠溪,再去竹枝山道,想去晴岚亭那边坐船,我还想去摘荷花听吹箫……”
褚松回想到二人初遇时的光景,心情转好,懒洋洋道:“自然一切都听小王爷的。”
他回屋取了折扇,在腰带上挂了几只不甚起眼的普通玉佩,正要踏出时,目光掠过衣桁,忽而驻足,随手抽出压在衣裳下的淡黄色的穗子,将他昨日新配的松竹荷花味的香囊扣在腰间。
香囊上缀着的玛瑙与玉佩相撞,叮叮当当声中,仰头可见洁净云空,但听长街喧嚣。
赵慕萧一手拿着热腾腾刚出炉的馅饼,另一手捉着长长的穗子,一摇一摆,便捕捉到了这缕藏于闹市中的玉石清脆声。
他觉得好玩,捉着不放。
褚松回倒随他,但琢磨着一会还是要他放下,牵手并走才好。
赵慕萧又甩了一下穗子,只是倏尔间清音被一阵高昂的敲锣打鼓声盖过。
赵慕萧放下穗子,拉着褚松回的手道:“楚郎楚郎!是我之前所在的那个班子在卖艺!”
这地方人虽不多,但激动的小瞎子难免会撞到人。
褚松回只好拽着他,扣紧他的手,无奈道:“慢点,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嗯嗯!楚郎我们快去!我已经听到班主和师兄们的声音啦!”
顺着小瞎子的意,褚松回带他过去,见翻滚游移的舞龙舞狮,果真热闹。
赵慕萧跳着拍手。
打钹的老班主也瞧见他了,只待一段表演结束,连忙放下钹,招手道:“萧萧!”
这熟悉的身形与声音,赵慕萧辨认出吉祥杂耍班子的老班主,也欢喜道:“班主!”
一群弟子也都过来,围着赵慕萧。
“哎呀哎呀!”老班主拍着赵慕萧的肩膀,将他左看看右看看,“我第一次见你,那么瘦,如今到了王府,给养得白白胖胖的,越来越可爱了。”
赵慕萧开心道:“班主,这是我未婚夫,楚随楚公子。”
赵慕萧有些害羞,但大大方方地介绍。
“噢!”
老班主虽不知为何两个男子之间有婚约,毕竟他人私事,不便过问。他将褚松回夸了一番:“这位楚公子玉树临风,俊朗风流!与咱们萧萧站在一起,当真是十分相配!”
夸了楚郎,赵慕萧比夸了自己还高兴。
褚松回保持微笑,面上云淡风轻,心道这老班主是个有眼光的。
此时正是卖艺的关头,看官也都在等着。赵慕萧不好意思耽误,想着等结束后再与班主师兄们叙旧,正要开口,忽见锣鼓旁那熟悉的箱子形状以及堆在一旁的碗,不由地手痒。
赵慕萧道:“楚郎,我与你讲,我杂耍功夫可厉害了,你待我又很好,不如我请你看一出杂技吧?”
褚松回原先见那一群所谓的师兄围着赵慕萧,他这个未婚夫还在呢,这些人还时不时摸摸他的脑袋,时不时调侃逗趣,毫无分寸感,便心生不快,想直接将赵慕萧拽走,这会听了他这些话,不由思索,来了些兴致。
褚松回道:“好。”
卖艺的场地靠近一家茶馆,附近栽种柳树,摆着两口水缸。绿柳如烟,枝条随风点过水缸里养着的荷花。
赵慕萧踮着脚站在凳子上顶碗,身姿轻盈灵巧,跃上跃下,而顶上的碗始终不掉。他还取了绸带,融合了武术的招式,将碗飞出,同时扔出绸带卷住飞碗,收腕拽回绸带,一连多次以后,这些碗安然地漂浮在左右两只水缸上,旋转着,同荷花一起绽放。
他耍得认真,褚松回看得也认真,合扇拍掌,含笑高声叫好。
这个小瞎子,赵慕萧,与他平生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很不一样。无论是经历,性格,还是他本身这个人。若说哪里不一样,一件一件的说,褚松回却又说不出来,只知道赵慕萧慢吞吞的一举一动,甚至低眉弯眼,都尤其招他。
褚松回觉得,不仅仅是好玩。
可那“好玩”以外的心思,具体是什么,玄衣侯绞尽脑汁,百般苦想,却怎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时,人群攘攘。
吉祥杂耍的小瞎子,在这一带本就有点名声。成了王府小王爷后重出江湖,自然吸引看客众多。老班主捧着托盘,只见一块又一块的铜钱,满脸喜色。
冷不丁间,瞥见一抹蓝色东西,听得“哐啷”几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突然觉脸颊一痛,他捂着脸,摸到一块铜钱,再定睛且看,竟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颗蓝色圆珠飞入托盘,撞开了底下堆积的铜钱,这才使得铜钱砸到自己脸上。
老班主忍住怒意,热情着笑问四周,“敢问这颗珠子是何人所赠?小老儿不识货,却也看得出贵重无比,万不敢收。”
“老东西,本也不是给你的!”
“这是贾公子给小王爷的赏赐。上次请小王爷展示,小王爷偏不愿意,此番才得见如此精彩的杂耍功夫,自当厚赏。”
讥讽从上方传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茶馆二楼处开了窗子,有两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作锦衣富贵公子哥的打扮。
赵慕萧瞧不出模样,但听出来了,是灵州刺史之子贾文羽,以及他的表兄弟邓衡,又听他们出言不逊,顿时觉得讨厌,只道上次应该再拆一块钉子与木板,让这二人摔得再重一些。
褚松回递给赵慕萧手帕,顺势捡出承盘中的宝珠,拈在双指间,于光下细细打量。
褚松回是在金银玉石、宝马香车与刀枪剑戟中长大的,自小耳濡目染,练就一双毒眼。只看这珠子一眼,便知不是寻常物。
色泽蓝至浓艳,触之细腻温润,如瓷如玉。
这等品质的青金石珠,价值连城,便是平都京城也少见。只是这珠子上似有刻痕和磨痕,实属可惜。
褚松回眼眸微敛,凝神瞧着那青金石上的刻痕,似是笔画,却不成字,倒像是未刻完的一个字。
赵慕萧擦去额头的汗,面色平静地仰头说道:“这颗珠子太贵重了,还请二位公子收回。”
贾文羽和邓衡倒也不下来,只在茶馆窗边说话,受众人仰视。
贾文羽道:“区区一个珠子罢了,不足为奇。小王爷,你好歹也是皇子皇孙,怎么这般寒酸,小家子气的。而且这时候怎么也不顾着自己皇家的尊严了?长街上卖艺,岂不失了你正统皇孙的体面?”
邓衡也道:“小王爷就收着吧,我们贾公子向来出手大方。纵是路边有乞丐乞讨,公子也要施舍的,更何况小王爷?”
一众班子弟子面有怒容。
褚松回微微抬眼,看清楚这二人。
赵慕萧听了倒也不恼,不愿与他在这僵持,正要还了珠子,却听褚松回很低的声音:“此珠来历不明,必有蹊跷。”
赵慕萧怔了怔,心下虽困惑却不做迟疑,对贾文羽道:“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二位。”
贾文羽和邓衡自觉羞辱成功,又当众嘲讽了几句,大笑扬长而去。
盯着这般狂傲的背影,褚松回垂在袖中的右手,倏然手腕翻转一抖,两枚尖端泛着黑色的银针自指间射出。无人察觉之时,银针扎入二人颈后,便是这二人,也只是觉得颈后极轻地刺了一下,不甚在意。
这段插曲过后,老班主遣散了人群。
赵慕萧暂且将宝石的事情搁置在一旁,随同老班主和师兄们回班子坐坐。赵慕萧被围在中心,一堆师兄痛骂贾文羽与邓衡无耻,争着安慰赵慕萧。
褚松回多次打断他与张凭等师兄的笑谈,强硬地坐在他与其他师兄的中间,隔开距离,把自己护得紧紧的。
一众被当成贼防的师兄:“……”
赵慕萧察觉到他的情绪,虽有些莫名,但暗暗愧疚,谁让自己冷落了楚郎呢?
喝完一盏茶后,赵慕萧便与褚松回离开了。
“楚郎不要生气。”
赵慕萧一本正经地安抚着未婚夫。
“你也知道我生气了。”褚松回要笑不笑的,“不要让别人摸你的脑袋,也不要让别人碰你,更不许对别人笑,知不知道?”
赵慕萧问:“为什么?”
眼神纯净澄澈。
“……”褚松回道:“你都已经有我这个未婚夫了,自然不可与旁人过于亲近。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慕萧想了想,也正是这个道理,于是点头,刚要说话时,沿街转角处忽然冒出个人。这人没头没脑地就出现,似也浑浑噩噩的没看路,赵慕萧往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