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安童说楚随来了,赵慕萧奔了出去。
除非需要集中精力的打斗或杂耍状态,他的动作都很慢。从院子跑到王府会客厅,一蹦一蹦的,一见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便弯起眉眼,“楚郎!”
他素爱歪着脑袋笑,那种傻乎乎又很天真的笑,恰如山溪浮落花,将一张漂亮的脸点得愈发清隽纯净。
“你这孩子,都要敷眼睛了,还急忙忙地跑来,与不怕伤眼睛。”景王妃无奈,摸着他的脑袋,对褚松回道:“楚公子见笑了,萧萧偏偏很喜欢你。”
赵慕萧小声道:“想来看看楚郎。”
许子梦故意逗他:“未婚夫重要,还是眼睛重要呀。”
赵慕萧避而不答,又傻傻地笑。
景王妃暗暗一笑,“楚公子,你陪萧萧玩吧。这些日子大家都忙于冯季之事,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今日我特意吩咐后厨做了好些菜,你与许先生都留下来吃。”
褚松回还没说话呢,赵慕萧便应下了,“好!”
于是主动拽着未婚夫的衣袖,带褚松回去自己寝居的小院。
褚松回低头看着他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不由觉得有趣,他一个视力健全的,让小瞎子领路。不过他还真挺好意思,心安理得地任赵慕萧拽着,时不时好心提醒一下,前面回廊处该转弯了,侧方有斜伸的枝桠,小心一点台阶之类的。
忽听叽啾鸟啼声。
赵慕萧步伐不停,扭头指着高树,“楚郎你看,那棵树上有小鸟窝。我每日都给它们喂吃的呢,现在都胖鼓鼓的,我都不好意思徒手抓。”
褚松回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果见几个颇大的鸟窝。他笑了一声,抽出腰后的洞箫,拂去赵慕萧前方右侧飘过来的柳条,道:“真厉害。”
他慢慢走,慢慢说。
“到啦!”
院中栽了许多树,枝繁叶茂,一进入院子,便觉阴凉许多。桂花树下有一方石桌和几个藤椅,中心处还挖了一湾小池塘,堆了假山,层叠高低中荷花亭亭玉立,荷叶碧色欲流,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楚郎,你坐这里。”赵慕萧将自己最喜欢的藤椅让给褚松回,“快躺着,很惬意的。”
褚松回躺上去,晃悠晃悠,见被阳光染得清透的树叶,果真惬意无匹。他侧头去看,赵慕萧正又将一藤椅搬到树下,和褚松回并排。
安童在摆弄石桌上的白布、桑叶生姜菊花之类的药材、药碾子和铜盆等东西,“小王爷,快躺下吧。”
赵慕萧照做,“楚郎,你等等我哦,我要敷个眼睛。你若无聊,可以去我屋里转转。”
“没有主人带领,怎能随意去屋里呢?无妨,我就在这。”褚松回颇有兴趣地看他郑重躺在藤椅上。
安童取来用清泉和草药浸润过的帕巾,拧干后在他眼睛周围擦拭。
擦着擦着,赵慕萧清了下嗓子,声音细弱平常,似一缕风。
褚松回尚未察觉。
安童突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小王爷,我肚子好疼,定是方才吃了冷水冷瓜的缘故,哎哟哎哟,不行啊,我得去方便一下!”
赵慕萧睁开眼睛,眨眨,“啊,那你快去吧。”
然而安童又开始犹豫了,“可我还得按摩敷眼呢,草药都擦过了。诶,楚公子正巧在这,要不……请楚公子代劳一下吧?”
赵慕萧脸色微红,暗道这也太刻意了。楚郎又不是傻子,肯定听出来了。
果不其然,楚郎轻笑,满是心领神会,道:“好啊。”
褚松回谦虚请教:“不过我不曾替人按过,还请小王爷示下,要怎么做?”
“就……很简单的。”赵慕萧指了指石桌上的一个小册子。
安童忙道:“楚公子,你按照这上面的去做就行了。这是周郎中所画,他这些日子忙于家事,匀不开空,就画了这图给我们……哎呀我受不住了,我先走了啊少爷!”
一交代完,安童就溜得没影了。
“你这个小厮倒很机灵,随主人。”褚松回扫了一眼册子上的动作图画和说明,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赵慕萧脑袋后。旁边的石桌上放了一只铜盆,他抬起双手,先清洗干净。
这是在夸自己呢!
赵慕萧道:“也没有……咳,那我闭眼了。”
说这话时,他倒着一张脸,正眨着雾蒙蒙的眼眸,眼眸中晕起一缕淡淡的血丝。
褚松回不经意蹙了蹙眉,“闭眼吧。眼睛怎么了?疼吗?”
赵慕萧扭了扭身体到舒适的角度,回应:“不疼,就是有些刺。方才阿闲在知文堂烧书,烟不小心迷到眼睛了。”
自从回了王府,爹娘便找了灵州最好的郎中,给自己治眼。早晚都要按摩敷眼,睡觉前,他还须敷师傅留下的方子。
“有好转吗?”褚松回擦净双手,照着册子上所画,指尖划过赵慕萧的眼周,分次揉按睛明穴、攒竹穴和太阳穴。
他手指凉,泛着皂角和无患子的清香。揉按的力道适宜,赵慕萧渐感放松舒服,“一点点。楚郎,你手法真好,比郎中按得还好呢。”
褚松回笑了,“小王爷这意思,以后这事都由我来效劳?”
赵慕萧怕他误会,刚要摇头说这怎么行,便被褚松回按住,只听他似乎沉吟,“未尝不可。”
赵慕萧脸红。
照着册子按完穴位后,褚松回揉搓掌心发热,轻压眼睛缓慢转动。最后一步,便是将浸泡在草药液中的纱布取出,覆在赵慕萧的双眼之上,敷上一炷香即可。
“多谢楚郎。”
“谢什么?好客气啊萧萧。”褚松回心情不错,难得将赵慕萧这乱糟糟的石桌整理了一下,顺走石桌上的竹简,随意道:“这根竹简你还收着?”
赵慕萧在敷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但猜出他说的是那日砸坏的冯季的竹简。
“刚巧在知文堂捡的。”
褚松回细看,暗自后悔当时下手太狠,劈得竹简碎裂。仅剩的这根上掀起毛刺,抹掉一些墨色字迹,其余部分又被内力震得斜削一段,竟一个完整的字都没留住,只有条条根根的半边笔画,认不出字,更不知是何内容。
只能断定,这字体并非本朝所用。
他陷入沉思。
而赵慕萧也陷入了沉思。
未婚夫提及竹简,他便自然而然地顺着思绪想到了那日的冲突,想到了冯季当天夜里上了吊。
“其实……”赵慕萧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与楚郎说,“我总觉得先生的死不对劲。”
褚松回骤然被拽回小院,微一挑眉,不动声色地问:“哪里不对劲?”
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追问,带着些迫不及待与期冀。
“唔,就是,”赵慕萧思索,斟酌道:“冯季在王府授课五年。我曾偷偷从冯云瑞那里得知他并不愿担这差事。若为名声,大可授个一两年。若为钱财,王府落魄,酬金有限,也没有必要。再结合父亲所说的,冯先生隔三差五请假,言行态度对王府毫无尊重。许是我想多了,可这确实很奇怪。他倒像是被逼的,不得不来。”
他躺在藤椅上,慢吞吞讲话。
几乎上半张脸被遮住,让人只能将视线放在他张合的嘴唇上。
“还有便是,”赵慕萧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他五年前在平都发生那么大的丑事,被正有权势的玄衣侯打压,封死为官路,他都只是辞乡,回灵州经营气候,扭转自己的名声。如今却自缢……总觉得不像是冯季的选择。”
褚松回这才发现他的唇形很好看,气色充沛,饱满柔润,亮晶晶的像喝了水。
赵慕萧说完后,等了一会,没听见回复,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没有。”褚松回心下莫名,面色尴尬了一瞬,他能说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嘴唇看吗?不能。
“你说的有道理。”但他眼睛有自己的想法,动不动就瞟过去。
得到肯定的赵慕萧咧嘴笑,唇红齿白,很快又压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仵作都验过了,他确确实实是自缢而亡,身体没有其余伤痕,可真奇怪。我本听到冯先生死的消息,以为是谋杀,凶手想嫁祸于刚与他发生纷争的我们呢,结果倒不是,但更奇怪了。”
“嗯……确实挺奇怪。”
赵慕萧听出褚松回的心不在焉,“楚郎?你没事吧?”
“嗯?没事。”
褚松回咳了一声,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他方才的那些话上,一本正经道:“我在思考你说的,如果冯季是被杀,凶手会是谁?”
赵慕萧按住纱布摇摇头,防止它掉下去。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索性罢了,“反正也没有牵连到我们,不去管了。”
一炷香时辰到了。
赵慕萧揭下纱布,眼睛不痛了,可眼前还是一团模糊。都说楚郎很俊朗,他悄悄盘算着,一定要寻个时机,让楚郎晚上也在王府,这样他就可以趁睡前敷师傅的方子,然后看见楚郎的样貌了!
想到这儿,赵慕萧唇角的笑意蔓延到眉眼,颇为生动。
褚松回情不自禁地对他这张脸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时而落到眼睛上,时而落到唇上。
也就漂亮一点,聪明一点。
可他平生见过的美人聪明人多了去了,偏偏就眼前这个让他移不开视线,他还从未有过地跟个流氓似的盯人家的脸。
褚松回啧了一声,将“流氓”二字收回。
毕竟看就看了,赵慕萧这个小瞎子又看不见他盯。
褚松回大有道理,于是光明正大地看。
赵慕萧挠头发,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楚郎有点怪怪的,好像一直在看他?
王府午饭很快好了。
了结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又及时掐灭潜在杀身之祸的萌芽,王府今日中午做了一桌子菜,甚是丰盛,食香飘散至墙外街道。
街边的面铺放了几只油乎乎的桌凳,拉了块布遮挡太阳。
一个在附近码头做工的麻衣青年正坐在边上吃面,他的动作很快,却一点油星子都没溅出来。
街上吵嚷,这会正是饭点,人来人往,多有拼桌的。
青年再抬头,身侧已坐下一个人。
青年面无表情,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满头大汗,神态焦急,嗓子干涩,咽了好几回口水,压低声音道:“你还问!任务完成后为什么不回去?”
青年往碗里倒了些醋,“什么事。”
“竹简有问题。”
青年动作一顿,放回醋,搅拌面条,三下两下迅速吃完了面,放下铜钱,往码头方向去。
“可真辛苦啊,这么大热的天。”小二收拾了碗筷,说了一句。
城内长街燥热,而地下密室里一股阴森之气。
青年蹲下身来,壁上嵌着烛灯,照得他半张脸阴恻恻,也照见石地上一份拼凑完成的破碎竹简,处处严丝合缝,唯独缺了中心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