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妃,我与我这世侄有些话要单独说,见谅,见谅。”
景王于是令婢女不必跟从。
许子梦拽着褚松回,往远处走,停在一株碧柳下,鬼鬼祟祟地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他噼里啪啦张口便问:“那个小瞎子,赵慕萧,是你未婚夫?”
褚松回拢了拢被拽皱的衣袖,微笑颔首道:“不错。”
许子梦道:“我可告诉你,景王府的酒跟水一样,老头我一点醉意都没有,脑子清晰得很,别想糊弄我。我刚才看见了那个碗,已经全想起来了!”
他瞪着眼睛,一副“没什么能瞒过他”的表情,“好,现在你再说一遍,赵慕萧是你未婚夫?你叫楚随??前黄门侍郎楚允之子???”
“嗯。”
甚至许子梦话音刚落,褚松回就应了一声,面不改色。
如此理所应当,许子梦不由地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隐情,他压低了声音,十分谨慎地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为了暗中调查,不得不假扮楚随?混入景王府?”
褚松回眉目上扬,坦荡笑道:“不是啊,我来灵州,一是闻知先生在此,来求墨宝,二是为了消夏赏景,仅此而已。”
许子梦震惊不已,“那……那未婚夫是怎么回事?”
褚松回也不隐瞒,道:“他先认错的,谁让偏偏认了我。我嘛,顺水推舟,闲来无事,消遣消遣。”
“呸!”许子梦拧眉,一脸痛心疾首又不忍直视,“你简直不要脸!人家眼神不好,认错也算正常,纠正过来就是了。你倒好,还真迎上去了?无耻啊无耻!褚原要是知道你这么混账,非气活过来不可!”
褚松回听着不痛不痒笑眯眯的,“听闻先生最仰慕贺群贺先生,一直在搜集他的诗文。”
许子梦冷笑一声,“你可别想诱惑我,我这就去告诉那个小瞎子,你根本就不是他的未婚夫!你就是个假冒的路人!”
褚松回不急不躁,又道:“这不巧了,年初晚辈得了一份前朝竹帛,乃《郁离赋》真迹。”
“……真迹?”许子梦的脚缩了回来。
褚松回深深点头,意蕴深长道:“贺大学士之文句,酣畅淋漓,其字,更是如乘波涛,漫随江海,荡气回肠。哦对了,那上面,还有贺大学士的章呢。”
许子梦被勾得心痒痒,“当真?”
褚松回道:“当真,翰林院杨大人金口玉言。”
“你你你!”许子梦在树下咬牙纠结,末了指着褚松回晃着手指,又气又无奈,“褚灵遇,你真够阴险狡诈的!我不说就是了!”
褚松回遂而拱手道:“多谢先生,晚辈即刻让人传信回平都,将真迹奉上。”
“包严实点,万不能沾上一点灰尘!”许子梦恶声恶气,看见他便冒火,甩袖离开,临走前还哼道:“你就作孽吧!迟早有你好苦头吃!”
褚松回笑而不语。
玄衣侯这辈子顺遂肆意,还从没吃过什么苦头,自然也不认为,会有什么苦头能将他绊住。
夏日午后暖风融融,吹得柳条与紫薇花纷飞。褚松回挥手拨弄,清俊的脸上浮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香樟叶子沙沙响,他再回到王府大庭院时,便只剩赵慕萧。
婢女说,小少爷心情不好,王妃安抚他回屋睡觉。如今正是晌午,众人刚吃完饭,昏昏沉沉。景王令下人收拾好客房,留许子梦和褚松回午睡,许子梦和景王倒是投缘,二人一同边说话边走了。
赵慕萧一个人在树下,趴在石桌上,桌上放了一只有磨损的白瓷碗。
他则别扭地抓着笔,在纸上一笔一顿地写字。
褚松回走近一看,没了他在后握笔教习,那字属实不能叫字,笔画倒吊,春蚓秋蛇。
他笑了一声。
听到动静,赵慕萧脸色微红,双手护起宣纸,挡住褚松回的视线,尴尬道:“楚郎,你怎么不睡觉?爹已经给你收拾好客房了。”
褚松回只觉他动作甚是好玩,瞧了他一会,问:“你又怎么不睡?”
赵慕萧低头看着被自己护住的宣纸,傻傻笑道:“在等楚郎啊,顺便想再练练。”
褚松回站立一旁,心道这小瞎子也真有意思,明明眼睛不好,书都看不了,还非要写字。
“楚郎,你可以再教教我吗?”赵慕萧声音慢悠悠软绵绵的,恰如午后一阵暖风。他眨了眨眼睛,透出几分天真与灵动。他正想着,借练字的名堂,如此一来就可以多多和楚郎亲近了,真是个绝妙的聪明主意!说书人话本子诚不我欺!
褚松回勾唇,“却之不恭。”
赵慕萧忙招着楚郎握他的手和毛笔,弯起眼睛,如一泓泛起波澜与光芒的清溪。
褚松回如他所愿,握他的手,牵动毛笔。
赵慕萧侧过脸看他,虽一片模糊轮廓,却还是不由地走了神。楚郎,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安童说他剑眉星目,俊朗周正,赵慕萧想象了一下。
褚松回突然咳了一声,拉开些距离,“别看我,认真一点。”
“哦……”
被抓包的赵慕萧立马不敢偷笑,听楚郎的话,认真习字。
褚松回教了他要点,带着他写了几遍“萧”字,让他自己写,自己则退坐在树下,盯着赵慕萧,摸了摸莫名其妙有些发烫的耳朵,不知缘故,微微蹙眉,只道是暑热。
赵慕萧在写字。
起初他是为了制造和楚郎相处的机会,后来写着写着,找到了些乐趣,尤其是感知到蘸着墨的毛笔从纸上划过时的柔滑触感与细碎声音。
他写了好一会,扭头正要问楚郎,却听对方均匀呼吸声,许是楚郎靠在树下睡着了。赵慕萧便没唤他,又写了一会,亦生困意,思绪懒散沉重,抓不住笔,伏在石桌上渐渐睡去。
过了许久,蝉鸣阵阵,褚松回手指动了下,睁开了眼。
他按着酸痛的肩膀,走到石桌旁,见赵慕萧枕在宣纸上睡着了。那洁白的宣纸上写满了“萧”字,笔画大开大合,毫无美感,却较之原先,工整紧凑了许多。赵慕萧转过脑袋,褚松回险些笑出声,只见他半边脸沾了点点墨迹。
他便坐在对面瞧着。
叶子飘落,堆到他的脖颈处。
褚松回替他一一捡去,瞥见他脖颈处的疤痕,忽地想起千山查到的消息,心想,真是个可怜的小瞎子。
于是捡去落叶的动作轻了些。
游廊处,睡醒了伸懒腰的许子梦见到这一幕,一个哈欠被吞了回去,挤出眼泪,他揉了揉眼角,瞪大一看,方知自己不是在做梦。
许子梦摩挲胡子,哼笑一声,转身回去找景王,答应了他做王府教书先生的请求。
景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大喜,连忙行礼:“多谢先生!待我明日去冯府交付侑金,解了师生之名,便再按礼叩请先生!”
若有许子梦做阿闲的老师,那可真是天降奇缘。
景王迅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景王妃,景王妃也高兴不已。
褚松回得知后,心生迷惑。许子梦一向无拘无束,怎么会答应当授课先生?
“老头我与景王爷投缘,怎么,不行啊?”
许子梦得意地笑笑。
他戏谑道:“我瞧小王爷颇为好学,不如你也当他的老师,如何啊,褚、公子?”
在“褚”字,他特意顿了一下。
自作孽不可活!他倒要等着看不可一世的玄衣侯如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褚松回:“……”
倒也不是不行。
赵慕萧在石桌上睡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地挠着额角,听到这话,迟钝地抬头看了看,看到一片模糊的人群,眨眨眼睛,配合娘亲给他擦脸的动作,侧过身去,刚好认出了未婚夫的白衣人影,瞬间绽笑。
景王妃打趣道:“萧萧,楚公子做你的老师,教你习字启蒙,可好?”
赵慕萧虽还没睡醒,但用力点头:“好!”
褚松回抿了抿唇,压下上扬的唇角。
正是炎夏,心中却似有春风吹拂。直至回居所的路上,都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悠悠打马过竹径,他又吹起了洞箫。
在后面护随的朱辞与蕴青小声说悄悄话,“侯爷这几日心情都很好呢。”
蕴青忧心嘀咕:“可不是,冒充人家未婚夫,戏弄人家,侯爷倒觉得好玩,只是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
褚松回一首曲子吹完,啧了一声,“怎么这么远?”
“侯爷,竹枝山道这儿就是很偏僻,您又住在山上,满打满算离灵州城足有一个时辰呢。”
“那就去城内置办个宅子。”褚松回沉吟,想了想,“离景王府近的,不需要太好,但要有书香气。”
蕴青道:“是,属下明日便去办。”
褚松回微微一笑,“现在,立即,马上。”
这般着急。蕴青愣了愣,不敢迟疑,“是!”
他刚走了没多久,千山就追上来了,“侯爷,将夜还在冯府外盯着。冯府请了郎中,冯季老匹夫方才醒来了,在屋子大摔东西,将您痛骂,后来竟又气过去了,好一个无能狂怒!您是没看到,那脸真是五颜六色得很!”
“便宜他了。”
千山有些担忧:“不过侯爷,您隐藏了身份,那老匹夫会不会将您说出来?若那样的话,景王府那边,岂不暴露?”
“他不敢说,也没脸跟我对峙。”
否则也不会见到他,就给吓晕了过去。
想起这个人,褚松回冷笑一声,好心情散了些。
他父亲褚原在平叛战争中,为简王所杀。战乱平息后,群臣至灵堂吊唁,其中也包含冯季。冯季痛哭流涕,惋惜将军离逝。众人都不禁感慨,二人生前极度不和,谁知死后冯博士竟这般伤心。
八岁的褚松回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无意中看到冯季在灵堂前厅一侧的假山后,取帕子抹去眼泪,笑了。
那是一种充满恶意邪气的笑容,对死去的人,极不尊重的笑容。
即便到现在,褚松回再想起,依旧觉得恶心与愤怒。
他勒住缰绳停住,戾气再度浮在心头,一口恶气,只想出个干净,于是便转身回城。
抵达冯府时,天色已黑,灵州城满天的繁星。
他潜进冯府,循着灯火和将夜探得的指示,直往冯季寝居。
屋内寂静,残留浓苦的药味,梁上丝纱摇晃,桌上书卷翻动。
暗夜中,褚松回脚步无声。
突兀的风声吹响窗棂,在褚松回看不到的地方,闪过一道黑影。
次日,天光微亮。
景王带着侑金、礼单,以及两个孩子,登冯府之门。他们在会客厅等了半个时辰,却无一人来问,甚至连茶都没有。问奴仆主人何在,却没一个好脸色。
赵闲问起冯云瑞,那小厮更是理都不理,扭头就走。
赵闲气极了,“好蛮横无礼的奴仆!竟敢把我们晾在这里,回头定要让云瑞兄好好罚他们!”
赵慕萧道:“若无主人授意,他们怎敢如此?”
赵闲哑口无言,哼了一声,“那也定不是云瑞兄授意。”
景王也是极为寒心,心道再等一炷香,若冯季或者冯云瑞还不出来,他便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了,直接放下东西就走。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堂外传来尖叫,还有杯碗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女声和骤然响起的嘈乱。景王不明所以,待走到堂外,才听清楚婢女惊慌恐惧的声音说的是——
“老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