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突然冒出个人,众人又惊又愣。
赵慕萧先认出这白衣身影,“楚郎!”
其他人这才了然,此人便是赵慕萧那个未婚夫,楚随。
许子梦还在纳闷,怎么这两人认识,还褚郎?这么亲密。
他有个毛病,小醉倒罢了,酩酊大醉后便忘性大,因而也忘了见过赵慕萧,更忘了褚松回所说的“未婚夫”。
褚松回拜见,上前几步踩住碎竹简,微笑道:“晚辈见过冯先生。”
“褚……褚……”
而一见了这人,冯季竟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随后两眼一翻,竟晕倒了。
冯云瑞忙得头大,一边扶着冯季,一边令书童收拾东西,叱声道:“你还不抬脚?这可是爷爷珍爱的竹简!”
褚松回好似刚发现自己踩住了竹简,“啊,我就说靴底怎么这么硌呢。”
说着,抬起皂靴,随脚将竹简一踢。
他不疾不徐道:“原来是珍爱之物,我还道寻常破烂茅草。既如此,待冯先生醒了之后,还劳烦你提醒他下回可要收好了,别再乱丢。”
这般轻飘飘的态度着实惹人恼,冯云瑞直发抖。
赵闲上前帮他收拾东西,也被迁怒推了一把,脑袋瓜子嗡嗡的。
很快,冯府的人气汹汹地离开了。
婢女扶着景王妃换衣裳,景王缓了缓情绪,勉强露出些笑容,向许子梦恭敬拱手,留他和褚松回在府上吃午饭。许子梦一听说有好吃的,便歇了“事了拂衣去”的心思,跟着景王去前厅喝茶。
知文堂的香樟树下,不见往日叽叽喳喳的鸟啼声。
赵慕萧福至心灵,忽然道:“楚郎,昨日我听见石头声,然后先生遭了鸟灾,便提前放了我……那颗石头,是不是也是楚郎丢的?”
褚松回同他坐在荫凉处,含笑道:“金丝虎的耳朵也很灵。”
金丝虎是一种猫。
赵慕萧呆了呆,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耳朵和猫一样灵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的黄衫,心领神会,“原来楚郎昨日就来了,也不告诉我。对了楚郎,你今日何时到的?为何一直呆在屋顶上?”
“在山上闲着无事,来城里转转,看看好戏。”褚松回抬眉一笑,“果然是出好戏。”
这个小瞎子实在是不简单,尤其出乎他意料。相比之下,许子梦精心设计揭穿冯季的戏码倒显得没滋没味。
说起这个,赵慕萧好奇,“先生看到楚郎,竟然吓晕了过去。”
褚松回捡起地上被落叶埋住的一根残破碎简片,耸了耸肩,自然而然道:“可能是他这个东西值钱,被我砸了,他气晕的。”
赵慕萧凑过去,“这是什么?像一根奇怪的胖胖的……稻草?”
“奇怪?胖胖?”
“嗯,我看到的东西都很这样。”
褚松回挑眉,“那你看到的我,也很奇怪很胖吗?”
赵慕萧愣了下,下意识便回:“是东西啊,楚郎不是东西。”
“……什么?”
赵慕萧意识到误解,赶忙纠正道:“楚郎是人,身形很好。”
“……”褚松回无语,握着竹简,向前几步,看见他洁白的额头上凝着细小汗珠,额角鬓发落了下来,蓦然想起了他方才有关玄衣侯的陈述,忽地手一痒,去勾他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拨,竹简的钝端轻轻划过他的额角。
赵慕萧随后便听他说:“是竹简。”
“噢,原来是竹简。”
赵慕萧傻乎乎地笑着,一双眼睛极为清润明亮,很难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竟不良于视。
褚松回看着看着,只觉手里的竹简锐刺,随手一丢,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恰好落在他的桌案上。
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青石砚压住的宣纸上,东一群丑兮兮的拖出墨色的字、西一团黑糊糊的画,南北都是或直或弯的线条,勾连纵横。
褚松回不禁道:“真是气势磅礴啊。”
褚松回移开砚台,拿着宣纸细细观看,很是勤学好问:“不过萧萧小王爷,这是什么字?我也读了二十年书了,还不曾见过。”
听出他一本正经话里的调侃,赵慕萧脸色一红:“我瞎写的,不是什么字,你别看了……”
正在这时,孙伯端来承盘,热情道:“萧萧,楚公子,请慢用。这是荷花茶,这是绿豆糕,这是乌梅果子,这是溪水里浸过的瓜,皆是解热消燥之物,这个时节吃最适宜。”
赵慕萧正好转移话题:“楚郎,你多吃点,孙伯的手艺很好的!”
褚松回扫过琳琅满目般的承盘,忽而目光停住,从中取出一块绿豆糕,捻在手心,又拿过宣纸,对比了一番,了然笑道:“原来是萧字。”
说着,咬了一口绿豆糕。
赵慕萧脑袋慢慢地转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爹给他做过带“萧”字的糕点模具,孙伯端上来的这一盘绿豆糕,上面必然都有“萧”字。
赵慕萧面露窘迫,“太丑了,我没念过书,不会写字。”
他唯一认识的会写的字,就是平安符上的“萧”字,却也写得很寒碜。印在绿豆糕上的这个字,还是他在父亲的指导下,写了无数遍才觉得勉强可以。
但在读书人的面前,肯定就招笑了。
褚松回又瞧了瞧绿豆糕上的字,咬掉,“不丑,挺可爱的,很天然。”
“真的?”
“当然。”褚松回看向他亮晶晶的眼睛,再吃掉一个乌梅果子,“你若想学,我教你。”
赵慕萧欢喜极了:“好呀好呀!”
听爹娘说,楚郎自幼读书,颇有文才,写得一手好字。
赵慕萧有些迫不及待,从桌上摸索一张新的宣纸,用砚台压住,又取了一支他看起来最好看的毛笔,仔仔细细地蘸墨。
褚松回见他这般积极主动,不由挑眉,拍拍手中的糕点碎屑,故意问:“我要怎么教你?”
赵慕萧道:“握着我的手呀!然后楚郎你写,我会认真记着笔画方向的。”
直白坦荡。
褚松回暗暗勾唇,又掺杂着些闷气,他靠近赵慕萧的后背,抬手扣笔,刚好握住他的右手,不经意地问:“你还挺熟练,谁还这么教过你?”
赵慕萧很有理:“爹娘都教过,他们就是这么教的。”
褚松回笑了一声,悠悠然执笔挥墨,横竖撇捺恰如行云流水。
赵慕萧虽看不清纸上的字,却心有奇异,只觉这一气呵成甚是舒畅,与之前爹娘教他写的很不一样。
“这是萧?”他问了个傻问题。
“萧。”
赵慕萧道:“楚郎,再教教我!”
日头正盛,碎光从树叶间穿落。
景王妃来唤他们吃饭,见状不由地放缓了呼吸,见着萧萧开心,便也开心。
赵慕萧见了母亲,忙递了宣纸过去:“娘亲,你看我写的字!”
这个字还是难看的。
景王妃道:“好看,萧萧写的都好看。”
随后又对褚松回郑重道:“楚公子,多谢你了。若非你及时出手,萧萧怕是要被竹简砸破额头。”
“王妃客气了,倒也未必。”
这小瞎子,不是寻常人。他甚至敢断定,当时即便他不出手,冯季的竹简也绝不会碰到他一根头发。
赵慕萧连连点头,拍拍胸口,附和道:“是的,确实要多谢楚郎,不然额头就破了。”
褚松回看他扮柔弱,付之一笑。
王府今日多了两个不速之客,孙伯在后厨带着众人多忙了半个时辰,才将饭菜备齐,一一端到用膳厅。
景王无奈道:“事急仓促,让先生见笑了。”
许子梦摆摆手,拿起筷子,粗犷道:“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有的吃就行了!来来来,都吃,不讲究!”
若留冯季在府上吃饭,多是比肩平都的繁琐,景王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如今许子梦这番话,倒让他心生轻松。
景王给许子梦添了酒,感激道:“晚辈多谢许先生,若无许先生,晚辈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此等有德无才,欺世盗名之辈,晚辈万万不敢再请他教阿闲。”
他也不怕别人骂他忘恩负义。
冯季待他态度一向高高在上,如何瞧不上他,他都无所谓。只是今日对方竟变本加厉,泼他妻子却不道歉,还企图用竹简砸他刚寻回的长子,再加上之前对阿闲动辄处罚,他实在忍不了了。
等明日,他亲自带着阿闲登门,送礼赔罪,解除师生之名。
赵闲夹着菜,噘嘴闷闷不乐的,想反驳,但又不知如何反驳。
他就坐在赵慕萧旁边,赵慕萧察觉到他无意识地敲筷子和闷哼烦躁的声音,心想阿闲定是因为忧虑日后和冯云瑞的相处。
赵慕萧想了想,用公筷给阿闲夹了块肉。
褚松回余光一扫,又看向自己的碗里。
许子梦大口喝了酒,“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正好请我这……世侄,看看热闹。”
景王妃惊讶道:“原来许先生和楚公子认识,怪不得楚公子也来了。”
景王纳闷了一下,他记得楚允曾也不喜欢许子梦老顽童般不着调的性子,怎么他儿子楚随就成了许子梦的世侄?
但转念一想,物是人非,过去了十七年,许子梦也被罢官。两个失意文人相遇,何尝不会惺惺相惜?
景王便没再怀疑。
他这边想通了,许子梦却越来越摸不着褚松回到底搞什么名堂。
景王府的人的反应,不像知道他是玄衣侯,毫无畏怕,反而像是把他看做……女婿一般?甚是亲切。
景王妃温柔道:“楚公子,可还合你胃口?先前几次你都救了萧萧,我们一直想唤你来府上吃饭,只是你都不得空,如今终于来了,可要多吃些。”
褚松回脸不红心不跳,“原先诸事繁忙,多有得罪,让王爷王妃误会了。”
景王问:“楚随,你父母身子可好?我给他寄了信,始终不见回音,有些担心。”
“信吗?可能还未来得及拆看。”褚松回的反应挑不出一丝错误,“家父公务繁忙,家母每到炎夏身子便不爽利,素不管事。”
这是事实,可非捏造。
景王妃道:“令堂这是害夏了,霁儿,去打些药材,包好寄送给楚夫人。”
“是,王妃。”
景王又提及楚允。
褚松回早已派人将楚允调查得一清二楚,是以回答从容不迫,不卑不亢,颇有风度。
赵慕萧夹荷叶鲈鱼,袖子有些大,一伸筷子,衣袖下摆便会沾到水晶肴肉的红色酱料。
他一向爱穿劲装,做事练武什么的都方便。只有见先生时,才会换广袖。
褚松回趁着与景王说话的功夫,替他拉上衣袖,神态自然地夹了一块鲈鱼给他。
赵慕萧弯起眉眼,礼尚往来,抓住袖子给褚松回也夹了一块,又嫌不够,还夹了其他的菜。
褚松回边与景王、许子梦闲谈,边给赵慕萧夹菜,或是将碗凑过去便于接受小瞎子赵慕萧笨拙的夹菜,不一会再低头一看,自己的碗里饭菜已如小山。
这几番下来,景王与景王妃皆十分满意,也算是明白为何萧萧一见了他,喜欢得不得了。
褚松回含笑,神情舒朗。
许子梦一头雾水,褚松回怎么叫楚随?他隐隐约约猜到点什么,想问又被褚松回的眼神挡住。而且他越发觉得赵慕萧眼熟,在哪见过似的。
赵闲吃了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恹恹离席。赵慕萧见状,带着糕点跟上他。
饭后,景王再请许子梦庭院纳凉,漫步消食。
院中已有嚓啦的清脆声,只见赵慕萧和赵闲围着树下石桌,看着石桌上一只碗如同滚雪球一样快速旋转,甚至卷起了风声。
许子梦瞪大眼睛。
景王很自豪:“萧萧会些杂技,他在哄弟弟开心呢。”
许子梦眼睛跟着白碗转。
褚松回笑道:“好功法。”
碗转得飞快,许子梦眼珠子转得发晕,他猛地一拍旁边的树。
树叶哗哗。
他想起来了!
他明白了!
好啊!
堂堂一玄衣侯,竟然冒充别人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