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我是Vannia Terrence,"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很高兴认识你们。"
耿英望着谢夜泠含笑的面容,神情忽然恍惚了一瞬。那双被岁月沉淀的眼睛里,翻涌起深沉的怀念——太像了,这眉眼,这笑靥,简直和二十多年前的谢茵如出一辙。她下意识抬手想触碰眼前人的脸颊,意识这不是谢茵又停住,指尖微微发颤。
"今天该高兴的...…"她低声喃喃,迅速眨了眨泛红的眼眶,拉着谢夜泠落座时,她的手掌还在轻轻发抖,却固执地攥着对方不肯松开。
“该从哪里说起呢……”刚坐定,耿英打开话匣子。那些尘封的往事像决堤的春水,从她颤抖的唇间倾泻而出。她突然从随身的牛皮文件夹里掏出一叠泛黄的老照片,动作急切得差点碰翻小几。
"你看,这是我们在老家拍的...…"她指尖点着照片上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女子,声音突然哽住。照片上的谢茵穿着素白连衣裙,正对着镜头粲然一笑——那笑容与此刻坐在对面的谢夜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夜泠的呼吸蓦地凝滞。她到这个世界从未见过一张谢茵的照片,问格蕾丝得到了是法鲁利斯将一切相关物品都锁进了只有他知道的密匣暗柜。
此刻指尖下的塑封相片冰凉光滑,却烫得她心头震颤。照片里的女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下颌线条,连微笑时眼角微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是那双眼睛——谢茵的黑眸中盛满温柔的星辉,而她的绿眸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
「世界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谢夜泠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思绪却飘向更深的谜团。盖亚,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耿英见她凝视照片出神:"当年我们成立基金会,其实想法很简单..."她粗糙的指尖抚过照片边缘,声音里沉淀着过往。
"我出力气,她出资源——我们俩啊,一个敢想,一个敢做!"老太太说到兴起时,眼角细纹舒展开来,下意识要叉腰挺胸,又觉得自己太不矜持急忙收住,只得意地挑了挑眉。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像极了拿到小红花的幼稚园小朋友等待别人的夸奖。
"老师您明明说是因为待遇好——"林越突然插嘴,圆脸上写满无辜,"高薪长假还包七险二金呢!"
"瓜娃子!尽拆老师台!"耿英老脸一红,作势要打。枯瘦的手掌高高扬起,落在徒弟头上时却轻得像片羽毛。
“老师!好痛!”林越配合地抱头哀嚎,演技浮夸得让人忍俊不禁。
谢夜泠端起骨瓷茶杯,借着氤氲茶香掩饰上扬的嘴角。杯沿后,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余光瞥见身旁的格蕾丝,向来端庄的管家此刻也微微侧过脸,唇角勾起罕见的弧度。
这个可爱的小老太太。谢夜泠忽然觉得,手中泛黄的老照片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耿英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眼神穿过时光的迷雾,回到那个改变她一生的清晨。
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去,露水打湿了她们的裤脚。谢茵站在嶙峋的岩石上,晨曦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她突然张开双臂山风鼓起她的衬衫,像要乘风而起的鹰。
"耿英,你看——"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字字铿锵,"这些山吃掉了多少姑娘?"手指划过连绵的峰峦,"我和你都是飞出了牢笼的幸存者。"
耿英记得那时谢茵转过头来,朝阳在她眼中燃烧。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我要她们跟我们一样都拥有抉择命运的自由!"
我要她们跟我们一样拥有抉择命运的自由!
声音响彻荒野,那一瞬间呼啸过谢茵衣角的风成了后来的种子,落进了山野成了一幢幢女校在那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耿英望着挚友被阳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光芒万丈"。就是那一刻把自己的一生,和这个女人的理想绑在了一起,她心甘情愿。
"那家伙..."耿英抹了把眼角,笑着摇头,"说起大话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她摩挲着照片上谢茵飞扬的眉眼,轻声说:“可她真的做到了,是不是?”
耿英小心翼翼地翻开另一本厚重的相册,皮质封面已经被摩挲得发亮。随着书页沙沙作响,一个个灿烂的青春笑颜在阳光下绽放——那是每一届女校毕业生的合影。
"这是07级的孩子们..."她的指尖轻柔地抚过每一张笑脸,触碰着她最珍贵的宝物,"这个考上了北大的法律系,现在在最高检工作;那个被哈佛全额奖学金录取,正在研究量子物理..."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哽咽,却依然坚持为每个女孩讲述她们的故事。那些曾经被困在山沟里的雏鸟,如今都展开了绚丽的羽翼——有的成了翱翔国际的律师,有的成了妙手仁心的医生,还有的在实验室里追逐星辰大海。
谢夜泠凝视着这些照片,仿佛看到无数个谢茵在时光中重生。她们眼中跳动着同样的火焰,那是挣脱枷锁后的自由,是掌握命运后的骄傲。相册翻动间,她似乎听见了无数翅膀拍打的声音,看见一群又一群的鹰隼,正从贫瘠的山坳里腾空而起,飞向无垠的蓝天。
耿英布满皱纹的手指突然停在一页上,那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这是第一个公费留学的姑娘寄回来的,"她轻声说,"她说要让母校的秋天也看看波士顿的枫叶。"
阳光透过枫叶的脉络,在相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一群蝴蝶停驻在那些笑脸上。格蕾丝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去,而林越正偷偷用袖子抹眼泪。会客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相册翻页的声响,和窗外遥远的鸽哨。
耿英的嗓音突然沙哑了,她摘下眼镜,用指节抵住发红的眼角。
"你母亲她..."话未说完,一滴泪就砸在了相册扉页上,在谢茵年轻的面容旁晕开一小片水痕。
"没有她那些女娃的命就一辈子埋在泥地里了。"老太太哽咽,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她慌乱地接过谢夜泠递来的纸巾,却在擦拭时让镜片沾上了更多水雾。老花镜戴回去时镜腿勾住了几根银白的发丝。
林越的手轻轻落在老师佝偻的背上,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候鸟。少女的掌心温暖,顺着耿英嶙峋的脊梁慢慢抚动,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破碎的哽咽拼回完整的句子。
阳光斜斜地切过茶几,照亮了相册上未干的泪痕。谢夜泠看见无数女学生的毕业照在泪水中微微荡漾,那些笑脸突然鲜活起来——她们都是谢茵生命的延续,是飘散在风中的蒲公英种子,如今已在天南地北生根发芽。
格蕾丝无声地换上一杯新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老太太湿润的镜片。会客室里只剩下茶香与呼吸声,还有相册翻页时,那些年轻面孔发出的、无声的呐喊。
“她真的很厉害。”谢夜泠说。
以一己之力撬动万千生灵的命轨有多难,谢夜泠是试过的。
日到正午时,耿英起身告辞。她苍老的指节在相册封面上停留了片刻,将那个磨损的牛皮文件夹郑重地放在谢夜泠手中,完成了一场跨越二十年的交接仪式。
格蕾丝在前方引路,三人的影子在回廊间明明灭灭。摆渡车穿过葱郁的园林,惊起几只白鹭。当车门在谈鹭洲朱红的大门前打开时,天暮中的飞檐斗拱宛如一幅舒展的古画。
耿英扶着车门回首望去。阳光为黛瓦描上金边,谢茵最爱的玫瑰花墙正在晚风里簌簌落花。她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午后,谢茵笑着说等以后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江南园林,里面种她最爱的玫瑰花。
"老师..."林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少女担忧的眼神里,倒映着自己的侧脸。
耿英闭了闭眼。这么多年,她总在深夜惊醒,梦见谢茵坠崖那天的暴雨。雨水混着血水,把那个惊艳了她岁月的人永远封存在了二十五岁。
可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她又必须挺直腰板——因为基金会里还有眼睛和谢茵一样亮得灼人的姑娘们。
她倒下了,山就压下来了。
"走吧。"枯瘦的手指拽紧车门,骨节发白。当轿车驶离时,后视镜里的谈鹭洲渐渐化作水墨画里的一抹淡影。
此刻的会客室内,博山炉吐出的青烟在空中勾勒出袅袅云纹。谢夜泠垂眸凝视指间碎片,那抹幽光映在她眼底,教人窥不透其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