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一个手机从担架床摔到了地上,温昼一眼认出那是他妈妈的手机。还是他暑假专门买的最新款,就怕这个操劳了半辈子的小老太太无聊。
他随手输入几个数字,居然一次解了锁,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某个绿色图标APP上。
不是她平时联系温昼的那个账号,而是她没见过的另一个,没有联系人,唯一的好友是文件传输助手。
是个小号。
温昼点进唯一的聊天框,清一色都是绿色气泡,全部由这边发出去,最近的一条是昨天。
—怎么会?怎么昼昼会和我生一样的病?
温昼心狠狠一跳。为什么他的妈妈会知道这件事?然而他却无心思考更多,视线移到了上面紧挨着的一条。
—2029年9月14日,不知道小谈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妈妈
—2029年9月13日,我真觉得小谈看我们家昼昼的眼神不一样,像昼昼他爹追我的时候看我的眼神。说起来,昼昼他爸爸已经走了快14年了……
—2029年9月12日,昼昼又来看我了,还是昨天那几个朋友,我挺喜欢小姑娘,好像叫吉吉,一个女孩子,怎么和动画片里的猴子国王名字一样,小谈还是沉稳,不过他总是在看昼昼,几个小时一直在看……
—2029年9月11日,昼昼竟然过来看我了!还带了好多朋友,有个小男生一直叫他温温,哈哈,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我总算不用担心他在学校融不进去了。
—2029年9月1日,昼昼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末,来找我拿钥匙回家,我说让护工带我去跳广场舞,哎,护工小妹妹也不容易,我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2029年7月23日,温温又出门了,下了雨,我把他的花搬进了屋,不过还是有点可惜,有盆很好看的百合花被风吹到地上砸烂了,我实在没来得及收……儿子伤心了,我搜了一下那个花,好像叫冰美人。
*
消息只截止到这里,因为7月20号是温昼把手机送出去的日子。
等发现自己开始倒吸气的时候,他已经握着手机软倒在了地上,心口不断传来钝痛,像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锯子反复锯切。
许兰芽女士,原来你也心口不一呀?说着让我少来,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要记录一下,你也知道医院里很无聊吧?
“我都那么努力地瞒着你了,为什么你还是知道了……”温昼一张嘴便尝到了泪水的咸,最后被呛得咳起来,“你进去之前想说的就是这个吧?我之前就说你胆子小,果然。”
“现在你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肩膀被按住,温昼扭头,看到了眼里带着泪光的谈晚谧和哭得看不见眼睛的江见月以及覃喆寅。
没人说话,他更像自言自语,许久之后,温昼站起来,把手机放回许兰芽女士手里:“在那边得开开心心的,别和爸爸有了新小孩之后就把我忘了,我……应该……”
温昼又开始头晕,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摔倒,还是谈晚谧揽着他直接把他架在了怀里才没摔下去。
他也是这个病,是不是到最后也是这个结局?那在这之前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做无用功呢?
没有任何意义。
“家属来一下。”医生推走了许女士,在走廊拐角说了一句。
温昼刚想抬脚就被拦下,谈晚谧不轻不重地在他后颈按了一下,对江见月说一句“麻烦照顾他一下”跟上去。
平时话多的江见月像被禁了言,只是呆呆地靠着温昼坐下,两只手轮流握住他的手,一只热了又换另一只。吉吉也把那个大纸箱踢到了温昼看不到的地方,转到楼梯间抽烟去了。
这氛围,说是死寂也不为过。
“好了。”温昼抽出自己的手站起来,笑着在江见月鼻尖上点了一下,“生老病死很正常,她被那个病缠了这么久,总算可以解脱了,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哭什么?”
“温温,”江见月差点一个后仰,他抱住温昼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说:“阿姨都……你会不会也?”
应该会的吧。
“江见月,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重要了。”温昼叹了口气,“我和你认识不过三百多天,但在那之前你已经自己活了七千多个日夜,别告诉我每个人你都替他们哭过。”
“还有你吉吉。”温昼看向虚掩的楼梯间的门,肉眼可见的烟雾缭绕,“我们只是合作关系,真正相处的时间甚至没有一百天,你又有什么伤心的理由呢?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好像总能为无关紧要甚至素未谋面的人伤心。”
“去你的合作关系,温昼你他m……他d……你大爷的找骂是吧?”吉吉丢了烟头骂骂咧咧进来,空掉的纸箱被她踩扁扔进垃圾桶,“老娘把你当弟弟,你把老娘当同事?”
“就是,我早就说了,江见月认定的人,不管怎样他都在站在那一边。认识一年又怎么样,认识二十年又怎么样,难道我能因为单纯认识的时间长包庇杀/人/犯吗?”江见月收着劲在温昼肩上砸了一下,“相反的,要是犯了原则性错误,再亲近的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反扑一口。”
“温温,”他声音软下来,本就偏少年气的音色更让人说不出重话,“我听说学校下个周有个黄金周来临前的体验活动,你、谈谈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参加怎么样?”
“好。那你别哭了。”温昼注视着虚空,直到谈晚谧的身影再次出现。
对,还有谈晚谧,幸好他们现在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能挽回。
“阿姨已经被送到一楼太平间了,医生说我们联系好了就可以转移出来。”谈晚谧语速很快,手指飞快在手机上按出一串数字,“你等着,我马上联系。”
“单子呢?”温昼伸手。
“我收好了,这些你都不用管,好好休息送……妈妈最后一程。”谈晚谧让到一边,电话已经接通,工作人员公式化的声音传出来:“xx殡仪馆,麻烦报一下地点。”
“湘雅附二医院住院部。”谈晚谧报出了地址,感觉腰上一紧又一松,放在口袋里的单子被人拿走。
“都是最后一程了,你来安排算什么?”温昼抖开那张死亡证明,看一眼又叠好放进口袋,“我自己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接受不了,想尽可能让我少接触这些。”温昼扯着嘴角一笑,“但你可能忘了,处理这些我比你有经验。”
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亲身经历一回了。
“一回生二回熟。”
一切从简,9月18号上午,温昼亲手把一个小小的盒子放进了墓地。
墓地是谈晚谧联系的,温昼偷偷找工作人员问了价格,包括之前的医药费,被他一起记在了一个上锁的便签里。
他在无形地模仿自己的妈妈,温昼后知后觉意识到。
要不说他们是母子呢。
18号是周二,选修课在下午,坐车从殡仪馆回学校,刚好能赶上。
四十九日告别。
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人生必需的,让那些被吃饭、睡觉、起床填满的无聊日子变得鲜活起来的东西,能够酝酿出幸福心情的东西,能够让人欢笑、喜悦、惊奇、心跳、期待、动心的美丽的东西。
“怎么选到这本书了?”江见月愤愤用右手食指尖点了下打印出来的彩色PPT,像看到了一个很不对付的死对头。
“你去跟老师说啊,拿几张纸出气算什么?”荣冉抱着胳膊不屑的冷哼一声,“矫情。”
“你欠揍是不是!”江见月腾地站起来,“是,就你大爷的不矫情,也不知道是谁非得可怜兮兮地缠着谈谈!”
“关你什么事?”荣冉也沉着脸站起来,两个人眼看着要打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天天跟在温昼屁股后面当舔狗。”
“嘿——”江见月撸起袖子冲过去,又被苗南渡拦腰截住,“你说谁舔狗呢?苗苗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揍得他满地找牙!”
“你这小身板能揍谁?”温昼从他手里拿过彩色的PPT纸,吸了口气准备上台。
“给我。”温和,但又不可抗拒,谈晚谧接过了薄薄的几张纸,摘下自己的眼镜放到了温昼手里,“替我保管一下。”
上课铃响,温昼回到座位,看着讲台上的人游刃有余地开口:“老师、各位同学下午好,我是第一组负责此次问题讲解的温昼。”
“四十九日告别,来源于中国传统习俗:烧七。从第一个头七开始,最后一个七七结束,是习俗,也是念想。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即使得不到想要的那朵花,也有其他美丽的花朵一直在绽放。”他抬头,和端正坐好的温昼对视,“昼夜轮回,日落日升,明天的太阳比今天大,可以晒干被淋湿的万物。”
可是明天是阴天。
温昼低头不和他对视,握紧了手心的纱布,手边的无框眼镜泛着柔和的光,缩小版的他倒映在上面。
“这就是我的分享,谢谢大家。”谈晚谧匆匆总结完两步下台挨着温昼坐下,“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不舒服。”温昼把眼镜还回去,“下课我要再去趟医院,去把我妈妈的东西拿走。”
“我陪你,我的车已经找人送过来了。”老师看着,谈晚谧不能做更显眼的动作,便在温昼脸上碰了碰。
温昼点了下头,到下课也没再说一个字。
即使得不到想要的那朵花,也有其他美丽的花朵一直在绽放。
可是他的所有花都死了,最后一盆,也早在七月就被摔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