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昼妈妈的手术被安排在了周日早上九点。在被推进手术室前,瘦弱又小小的女人躺在病床上,用一只裹了白色医用平口贴的手在温昼脸上碰了一下。
“温温啊……”一行泪水不知不觉从女人眼里流出来,很快打湿了被单。
“哭什么?”温昼把她的眼泪擦干净,握住她贴着平口贴的右手中指,“这里是受伤了吗?是不是我昨天没在的时候弄的?”
女人摇摇头,被医护人员推进了手术室。
两分钟后,吉吉搬着一个巨大的纸箱从楼梯间的门后挤出来,黑色长发没做任何造型,自然披在肩膀,因为太热甚至在冒着不明显的潮气。
这里的夏天总是很热。
“阿姨进去了?”吉吉掏出纸箱里的一把折扇展开对着脸吹风,还绕着圈给温昼扇,刚想换另一个人就被冻回来。
温昼没说话,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铁皮椅上习惯性盯着地面发呆。
吉吉跟着他坐下,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谈晚谧,压低了声音:“小温温,你跟他谈恋爱不会被冻死吗?”
“谈什么恋爱?谈谈不是还在追温温吗?”江见月最近可能迷上了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温昼每次都会被他吓一跳。
“啊?”吉吉呆在原地,很快又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卧槽”,“我声音这么小你能听到?”
“小吗?”江见月把大包小包的零食都放在温昼怀里,“反正我进来的时候听到了。”
“你顺风耳吧。”吉吉不客气地摸了根风干牛肉干掰折,也不藏着掖着了,“谈晚谧,你怎么这么渣,都把小温温亲了还说着要追他。照这么说,万一你们哪天滚到床上了但又没追到的话算谁的?”
覃喆寅女士不愧是在大小酒吧混迹了数年的人,一开口就惊掉人下巴,温昼差点把脖子扭断。
“算我的。” “不会。”
温昼和谈晚谧同时开口,本来不一样的音色混在一起莫名和谐,他被“算我的”三个字弄得脸热起来,方才度秒如年的感觉也减轻了一些。
可能是医生给他的药起了效果,也可能是他昨晚始终没睡好,温昼听着江见月和吉吉拌嘴,涌上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
“困了你就睡,阿姨出来我再叫你。”谈晚谧在温昼旁边坐下,左手穿过他的肩膀半环住他。
温昼是不常做梦的。
在他的认知中,梦这个东西太过无用,伤感的也好,美好的也罢,醒来就忘,哪怕拼命记住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细枝末节,也会变成模糊的幻影。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梦不到什么好东西。
比如现在——
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很小,大概六七岁。
他小时候脾气不好,甚至说得上怪,邻居姐姐摘了两个长条的西葫芦让他带回家,结果温昼惦记着去玩,半路就把瓜扔进了一个废弃的土坑,晚上被揭发后,他不出意外地被他爸揍了一顿。
到了半夜,温昼偷偷溜出门,摸着黑到了白天扔西葫芦的那个土坑,深一脚浅一脚地扒开丛深的乱草去找可能被砸得稀烂的浅绿色小瓜。
“你不睡觉在这干什么?”熟悉的声音响起,当时还小小的温昼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土坑里,好一会才意识到是他的爸爸在说话。
明明才六七岁,温昼却莫名的犟,哪怕手按到了沙石上也没吭一声,而是默默顺着土坑的边缘往外爬。但他低估了土坑的深度,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爬到一半,温昼的手失去着力点,眼看着又要摔回坑里。
一只手突然稳稳地抓住了他,提着他的后衣领把他从土坑里捞了出去,一言不发脱下外套把他身上沾的泥土擦干净。
“小小年纪就开始得罪人,以后长大了谁给你兜底?”
画面一转,依旧是那个土坑,不过它正在被人慢慢填满,很大——至少在那时的温昼眼里是很大的,木质的,一头宽一头窄,他的爸爸就躺在里面。
“妈妈,爸爸怎么了?”温昼听到自己问。
“爸爸……爸爸去另一个世界等我们了。那里未知数太多,所以爸爸先过去打点好一切我们再过去。”彼时的女人还很年轻,手上的皱纹也没有现在多,但温昼伸手碰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摸到了一手的湿。
于是他有点难过,一种又酸又涨的感觉从胸口开始,渐渐弥漫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抬起手时一个漩涡出现在他的手心,连灵魂都仿佛都吸走。
“昼昼,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牵着温昼的女人松了手,倒退着进了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你去哪!”难受化成了堵,温昼闷咳着醒过来,皱眉大口呼吸,喉头越来越紧,他眼前不受控制地一阵阵发黑。
四周好像有很多人在跑,温昼在混乱中抓住了什么东西,不知道多久之后,被人掐着喉咙的窒息感总算慢慢消失。
“医生说你是呼吸性碱中毒,”一双手扶着温昼的背有节奏地轻抚,“还是很紧张吗?”
不,不只是紧张,还有难过。
手术中的牌子黑掉,两个医生摘了口罩走出来,“抱歉,我们尽力了。”
很快,一个白布盖过了头顶的人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温昼有点难以置信,当着所有人的面掀开了那块布,他的妈妈紧闭着双眼,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机。
“是在手术台突然发的病,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一旁的护士不忍心,轻轻把布盖回去,另一个医生拿着一张纸走到温昼旁边,“补签一下病危通知书吧,刚刚没来得及。”
温昼扫过戴着口罩的医生的脸,冷静、甚至接近冷漠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一眼看到了患者名字那一栏他妈妈的名字:许兰芽。
原来他已经这么久没有好好看他的妈妈叫什么名字了。
温昼顿了好久才在家属那栏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纸和笔还给医生。
“挺好的,解脱了。”温昼的话听不出语气,“不过你也太狠心了,连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
记忆再次如潮水一般袭来,温昼站在原地,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往后撕扯着他的四肢。
“你确定要做这个决定吗,不跟这一批走的话很吃亏,每一年的考试政策都不一样……”穿着碎发裙的女老师说起话来温温柔柔,时不时用手扶一下腰。
是的,她怀孕了,并且已经超过了五个月。
“郑老师,我已经决定好了,暂时休学带我妈妈去治病,学嘛,什么时候上都一样的。”温昼笑起来,把办公桌上的一个靠枕塞到了老师背后。
“你爸爸呢?”郑老师满脸心疼。
“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家没什么亲戚,所以得我来。”温昼看似豁达地挥挥手离开办公室,“郑老师,拜托你和校长说一声,27年的高考,温昼同学参加不了了。”
“不和你的同学们说一声吗?”郑老师追上来,把一张大合照塞到温昼手里,其中有两个格外显眼,其一是帅,其二是两人靠得极近,几乎完全贴到了一起,其中一个,就是温昼,十七岁的温昼。
“不了吧。”温昼从靠着他的那个人脸上收回视线,“以后就是陌生人了,没有必要了。”一旦休学,哪怕他有机会重返校园,也只能成为那个人的“学弟”。
没有好的结果,他不能浪费另一个人的时间,不然罪过可就大了。
***
“昼昼,回去吧,你已经为妈妈做的够多了,也该为你自己考虑……”扎着吊针的女人躺在床上,满脸愧疚,“你已经为妈妈休了快一年的学,得回去继续了,你的路得靠你自己。”
“不想回去了。”温昼面色如常说,“我已经成年了,没什么能限制我出去赚钱的了。你的病断不了药,以后是个大开销,而且再回去我也学不进去了。”
“不行!”女人激动起来,扎好的针差点脱手,温昼一着急按住了那只满是伤痕的手,“你如果这么想还不如让我早点死,省的拖累你!”
“妈,你说什么呢?”温昼无奈,“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知道不吉利就回学校去!把你的学上完。”
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温昼从休学前的进度学起,坐在熟悉的教室里,和陌生的人做了同学,听陌生的老师讲着课,他有时候恍惚,觉得中间空出来的一年像一场梦,但全然陌生的氛围又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早就和以前脱了节。
又一次碰到郑老师的时候,她正准备去上课,高三毕业班,又临近百日誓师,时间越来越紧,老师们满脸憔悴,学生更不必说。
“您说……谈晚谧换班了?”温昼试探着说出某个名字,“还重新选了课。”
“对。他从物化政班级转到了物化生班级,不过你放心,过去之后他的成绩也名列前茅,进好大学绝对没问题。”郑老师说完两句便匆匆离开。
转班了,为什么?是不喜欢吗,可为什么一开始又要那么选呢?
“恭喜谈晚谧考入n大!虽然比不上北京那边的学校,但我们晚谧想去那肯定也是能去的!”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温昼默默记下那所高校的名字,并将其作为奋斗目标。
我只是想在未来的某段时间内能远远地看他一眼。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