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孙如纨这么说,孟玺眸中掠过一抹讶色,“孙小姐认得在下?”
孙如纨垂下眼,教人瞧不清楚情绪,“小孟大人为我二妹之事亲自登门,阖家皆知,妾曾远远瞧过一眼。”
在看到孟玺的一刹,孙如纨便想通了前些日子那些天降的锦缎绫罗背后的关窍,她嗤笑一声,“想我孙家不过是小门小户,还要劳得大人如此靡费......”
“情势所迫,是孟玺冒昧了。”孟玺诚心道。
孟玺的出现犹如一桶冷水,让孙如纨方才升腾起的兴奋早已荡然无存。
她站在靠窗的光影处,明净的脸上流露着明显的厌恶,“男女有别,妾身多留只恐惹人非议,不知小孟大人千方百计将愚姐妹诱骗至此所图为何,还请直言。”
孟玺凝视着她,“原本我推测孙二小姐遇害,孙家为了大小姐和三小姐的声誉才不事声张,但实际上......我却猜想大小姐乃至你孙家上下,尤其是以清正廉洁治下甚严著称的孙大人,其实都知晓真正的幕后真相,却对此三缄其口,我说的不错吧?”
听闻此言,孙如纨下意识捏紧了孙如素的手,弄得小女孩吃痛一声,下一刻她小声嘱咐了一声身边的丫鬟,“莺歌,将素儿小姐带出去看好了。”
再回头时,只见她望着孟玺目色如冰,字字冷声道,“妾身不明白孟大人这话的意思。”
“我二妹离家修行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许多人又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明白小孟大人大费周章究竟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真相?”
孙如纨嗤笑一声,“我孙家虽比不得高门大户,却也有良田祖产,即便是我二妹做了坤道,自也有丫环服侍,断不会落得那等孤苦惨烈下场,小孟大人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家事吧。”
孟玺语气轻了几分,“你说拂玉姑娘?”
孙如纨别开目光,算是回答。
孟玺语气轻飘飘的,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可是拂玉姑娘不是早早便已经为旧主殉葬了吗,还是你孙家亲自动的手?”
孙如纨脸色骇然一白,就连朝露也诧异地看向他,“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孟玺微微一笑,“此案最为矛盾的之处,在于孙二小姐十月二日回府,十月七日做了女冠,但十月三日,我的人便已经从这位本该居于闺阁的女儿身上辗转得到这块玉佩。”
孙如纨看着他,语气有些不耐烦,“小孟大人已为此事来我家当着家父的面揭下这块私隐,父亲也已向大人解释过,此乃内宅仆妇之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人与大人的父亲即便身居高位,只怕也管不到别人的家中内务吧?”
听孙如纨语带讥嘲,孟玺不紧不慢,“此案牵涉的人物众多,所有的证据需要多方共同加以佐证才足以证明真实性,如你所说,孙二小姐确实是在九月二十六日去了抱雪庵,这一点许多人共知,只是却误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着孙如纨的眼睛,“小姐居于庵堂,归家途中又遇见点化,在家中哭闹相逼,看似一气呵成,又有许多双眼睛充当人证,证明小姐连日来的动向,只是凡有体面的深闺女子出行常以长帷遮面,只要不相识不开口,外人便辩不清贵人真容,何况有贴身的丫头在身边,所有人想当然会认为那就是孙二小姐。”
“......但是我猜,真正的孙小姐其实本没有准备在抱雪庵住下,而是当日往返,所以她身边出门时也只带了一个伺候的丫头留琴,我说的没错吧。”
“我二妹常常陪伴祖母在抱雪庵小住,这一贯便是我家的规矩,大人就连这也要恶意揣度?”
孟玺不理会她,接着说道,“我想小姐遇害之时,当在十月二日归家之前,甚至更早,就在九月廿六日当天,她便不在了。”
“小姐遇害,一同长大亲如姐妹的侍婢怎么可能苟且偷安,孤身逃脱呢......”孟玺的语速很慢,“孙二小姐被人掳走,自然不可能留下留琴这个活口,而孙府久未等至掌珠归来,却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寻,便只能另派小姐贴身的丫头拂玉到庵堂中,又同庵主商议,制造出二小姐仍在的假象,明面上却声称贴身侍婢留琴与人私通,卷走了小姐的财物,师出有名派衙役寻找。”
“其实那几天你们一直真正想要寻找的,并不是携带金银财物出逃的留琴,而是出门上香后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儿、你的亲妹妹——孙如月,对吗?”
孙如纨的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去,让本就雪白的脸孔看上去犹如凝雪的百合,孟玺见状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自己的推测正确了。”
他的指甲用力又无意识地刮擦着木桌的表面,朝露知道,那是他心情不悦时的一个小动作。
“县衙的捕快在山中搜寻几日,却始终没有找到孙二小姐和留琴的踪影,这个时候,你们却收到勒索,知道了二小姐的下落,却要赎银才肯将小姐送回,却没想到回来的只有没了生息的尸体。”
“事已至此,所以孙大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找人替代小姐,由拂玉看照,造出了这番与道家有缘的声势来,何家面上无光,你二人姐妹易嫁,以求留住这桩婚事。”
孙如纨嘴唇微微颤抖,却仍然强自镇定,问道,“拂玉已经跟随我二妹一同随那女冠离家修行,大人今日这番揣度,是有物证,发现了我二妹所谓出事的凭据,还是有人证,由拂玉那个丫头亲口对你说的?说的再多,这不过是一家之言,一个随口编撰的故事罢了。”
“这正是我最为佩服孙大人的计策之处了,当然不是拂玉姑娘亲口对我说的,”听到孙如纨的否定,孟玺心中觉得很是荒谬地笑出声来,“府衙十月十日出了勘验文书,拂玉姑娘难道不是在你们造出二小姐离家的样子之后,便成了山间野生温泉中的一具无名尸首了吗?”
听到孟玺的诘问,孙如纨下意识后退一步,背脊直直撞上了身后的坚硬的门板。
孟玺平静地端起面前的茶盏,微微啜了一口。
这套圈一般的故事当中,始终处于风暴中心被拿来当做借口和故事开头的留琴,尸骨无存。
一个小姐修行,两个贴身侍婢天然不见踪影,说出去终归惹人怀疑,只有留琴在,这个故事才能圆满。
所以在一切风波度过之后,藏匿暗处远离众人的视线、从头到脚被孙家利用完毕的拂玉,便被毫不客气地了结,成为了山间替死之人。
“一个两个逃奴,生死没人会追究。从尸体捞出后,主家,恰好也就是你孙家只要确认捞出的女子是留琴,自然不会有其他闲着无聊的人再去查验这具腐尸的真实身份。”
他放下茶盏,“说起来,真是好歹毒的一个计策。拂玉的尸身腐烂,真正的孙二小姐和留琴不知所踪,证据链条一环扣着一环,即便知晓此事其中有鬼,想要抓出其中的错漏,却也无从抓起。”
“如此人人都道是孙二小姐婚前离家,侍婢留琴卷款私逃,丫头拂玉忠心护主,不愧是孙大人,当真是算无遗策。”
“啪啪啪——”
孙如纨面无表情地拍着手,“小孟大人为了向上爬,踩着我们孙家所有人的脸,真是什么故事都能编出来。”
“若我说......是为孙二小姐的沉冤昭雪,不至于令她曝尸荒野魂魄不宁呢?”孟玺眼含笃定,口气却半真半假试探。
孙如纨的肩头抽动起来,她放声而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这京城里这么多的人户,外头瞧着歌舞升平,锦绣膏粱,可深宅大院里讨生活,高壁深垒,谁家不是把犄角旮旯的腌臜事扫一扫然后佯作不知,这才有一团和气,人人都这么活,你又来充什么英雄?!”
“我便直说了!我爹一生没有而儿子,独我们三个女儿,素儿还小,月儿再也活不过来了......我家好不容易平息了这桩婚约,民不举官不究,何况小孟大人您本就与京城的官司无干,今日便是掘出了月儿的尸首,我也是不认的!你毁弃了孙家的名声,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什么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令我们孙家徒然遭人耻笑,难不成你还真的能为我家料理了他们吗?!”
“我们孙家和你们孟家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家是小门户,我父亲是白衣士卿,纵然他勤谨一生,却当了一辈子县令,无法升迁,个中缘由,我想小孟大人应当比我清楚......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小孟大人,若是没有您,我家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么好的衣料......”
孙如纨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的愤懑,“如今眼看我喜事将近,我父亲没有嘱托,苦主尚且不肯追究,您又何苦要费这么多出力不讨好的手段,非要揭别人家的阴私呢......?”
孟玺没有错过她眼中遮不住的恨意。
从始至终沉默的朝露温声道,“听说大小姐敦厚温柔,您与孙二小姐是同胞姊妹,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真的忍心看她含恨九泉吗?”
孙如纨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动摇,可这缕动摇就像一股脆弱的烟,转眼就消散无踪了。
她垂下手,事实上,从讲起孙如月的亡故之后,孙如纨的手便始终攥在袖子中。
孙如纨道,“我家幺妹年龄还小,许多事情她还不懂,当着她的面,还请大人慎言。众所周知,我二妹结了缘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大人方才所说之事,我想您没有任何凭证,若是有,便也不会刻意等在这里诱我前来诈话了......”
“纨儿今日郑重谢过大人慷慨解囊,”她福一福身,意有所指道,“大人想要青云直上有的是法子,若是还有几分良心,还请不要为了博取一个刚正不阿的名声,硬要做个玉石俱焚的局,损人不利己......”
说罢她直接摔门而出。
孟玺摸了摸鼻子,“何汶柳曾说这孙大小姐性情容貌都比不过其他两个姊妹,所以迟迟未曾定亲,我瞧着她外表空灵,骨子里是极为刚硬的,一个何汶白只怕捏不住她。”
朝露抬手将茶添上,“孙家铁了心要和何家拧成一股绳,还放出了这么一个故事有意闹得满城风雨,定然是不肯让这件事情外泄......她方才所言不是全无道理。”
孟玺道,“有利才有一心,孙家上下一张口,眼看婚嫁在即,是断然不可能允许这时候横生波澜的,要从孙家拿到证据指证凶手怕是不可能了。”
“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孟玺啜了口茶,暗中感慨这比他平素县衙所用的粗茶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再等等。”
.........
孟玺的马车还没到府,老远就看见乔珈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见他的车马,他一个飞身冲过来,在孟玺身边悄声道,“少爷要的东西已经送来,只是......老爷的脸色沉得可怕,这次怕是少不了一顿责打......”
孟玺往府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头早有预料,“无妨。”
也不差这一遭了。
知父莫若子,孟玺刚回府中,便被孟延年派人唤了去,站在书房院子外头看到凳子和家法早已给他备好了。
孟延年只看了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平板毫无感情道,“跪下。”
孟玺瞥了一眼地上铺的砾石,顺从地将膝盖压在上头,多年未跪的膝盖被尖锐的石头硌得一痛。
见他没有任何动作,孟延年将眉眼压得极低,声音愈发冷肃迫人,自带威压,“怎么,出去这么几年,连规矩都忘了,非得要爹提醒你?”
孟玺的脖颈低了下去,比起这疼痛,他更不想看孟延年。
他的膝盖一步步地在石子路上挪动着,当着下人的面,一步步膝行到园中的春凳跟前。
孟延年道,“自己脱了。”
除了顺从,孟玺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他解开自己的腰带,除却厚重的裤衫,两边的小厮早已经拿好了家伙什儿等着打他。
小厮手中捏着分寸,既要他皮肉受痛,从屁股到大腿根青青紫紫的,又不能太过吃力让人血肉模糊分不出个好歹来,孟延年边使人杖打,每打一下,还要勒令他公然叫上一遍“儿错了”,声调低了便又是一杖。
孟延年的命令,姚氏不敢反驳,只能坐在边上垂泪。
孟玺咬着牙,等受过了罚,姚氏畏惧孟延年颜色,差几个小丫头出了院子悄悄地掺着他回桐石小院。
一进院门,他一眼就看到院子正中大喇喇摆了一具棺材。
家中无丧,新年刚露头他就往家里买棺,他还以为他孟延年会和他断绝几月父子关系。
乔珈道,“照少爷的吩咐,我去之前那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