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尸体这般状况,葛清明有些讶然,“按照大人之前的推断,孙小姐已经下葬数月,又是埋在这样蛇鼠聚集的山间林地,按理说尸体下葬后二到三日便会开始腐烂,孙小姐难不成还用了什么保护尸身不腐的法子,否则怎会如此?”
孟玺点头,“这其中古怪,我们要将孙二小姐的尸体带回去详细查验,至于棺木,暂且送到附近的义庄之中。”
可是说到这儿,如何安置孙小姐的尸身又成了一个问题。
虽说趁着夜色掩护方便行动,只是他既不想叫孟延年知晓,此地虽说是个荒冢,可他们行事说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盗取受害的女子尸身......
孟玺思索片刻道,“我有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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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江边刚刚露白,岸上就围了一群人。
挑扁担的卖货郎见众人围堵,自己怎么挤都挤不进去,便干脆向附近的渔家打听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船把式往鞋底磕了磕烟袋锅,答道,“今天早上江上捞起一个死人。”
“什么死人啊?男的女的?”
船把式道,“这种天,人都泡的瞧不出来了,咱们也没看清,就叫挎刀的抬走了,只知道是个外乡女人,听说前些日子还在街上又喊又叫哩。”
“瞧这世道......”挑货郎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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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监狱是半废不久,门楣低,院墙高,平时至多也就能关五六个人,一般都是些犯了事的女眷,偶尔也有些小蟊贼,虽说靠近闹市,却基本没有人近,新的监狱修好,再过不久最后一批人也要撤走......我对外只说羁押的一个小蟊贼染病死了,尸体停在这里等着他的亲属认领,小孟大人权且用着,不必着急。”
孟玺拱手回道,“裘大人客气了,她原是我之前案子的一个旧人,为替亡夫寻个公道,没想到回乡途中人却没了,我见她家中无人,实在是可怜,又因她是个妇人,停在义庄多有不便,这里麻烦裘大人了。”
“小孟大人哪里话,还有什么,我一定办到。”
睡梦之中被吵醒,裘增书原本一肚子火气,听说是孟玺有私事要办,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入京那日他信口开河,算是将他彻底得罪了,现下能攀上这层关系补救,他自然迫不及待。
这女监里只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窗眼,统共透不进几缕光线,孟玺在周围的油壁点起火把,揭开挡尸的粗布,露出的正是孙如月的面孔。
葛清明一边掩上面巾一边嘟嘟囔囔赞道,“没想到大人居然能想出这么个移花接木的法子......”
“石娘子在明,背后的人在暗,只要她活着一日,被人盯上是迟早的事。今早的消息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我们把水先搅混,最好传得沸沸扬扬,真假难辨,才能争取更多时间。”
乔珈一整夜跟着忙前跑后,此刻终于得空问孟玺,究竟是怎么知道姨娘会去孙如月坟前拜祭,若只堵那几匹绣缎,未免太过儿戏。
孟玺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百日。
汉人风俗,死人百日祭奠,愿逝者圆满吉祥,原是个重要之极的日子。
可于孙家而言,离家修行的孙家二小姐是不能办的。
内宅门深,一般人敲不开,这世上除了皇城,没有金银砸不开的地方,流水般的丝绸绣缎原不过是个掩饰,权做试探,。
柳管事反复在袁姨娘面前提起百日的事情,一切若真如孙大人所说,其中并无蹊跷不过是留琴背主的内宅私隐,饶得他们多心,那自然是好事一件,倘若孙小姐在抱雪庵当真出了什么事,一颗慈母之心,为女儿往生极乐,无论如何按捺不了。
筚路道,“所以孙二小姐及早便已经身亡,孙家心知肚明,却做了这么大的一段传言,力求掩盖此事。”
昨夜不能就地验尸,有许多细节葛清明了解不清。
今朝这孙二小姐的尸身处处透着诡异:明明已经亡故数月,却能依然面色如初,浑身的肌肉皮肤保持着如生前般的柔软弹性。
更令葛清明惊愕的是,孙小姐的双手被完全斩去了。
“经过卑职的查验,孙小姐身上除了磕碰和捆绑造成的淤青,并没有其他的伤痕,惟一的致命伤处便是颅顶这一处。”
葛清明用针拨开孙如月浓密的黑发,“太祖皇帝为令妃嫔殉葬曾诞有一法,在妃嫔生时颅顶开一个小孔,自上而下注入丹砂之中提炼的水银,最后再行缝合,可令死者尸身不腐。”
“......只是这种死法太过痛苦,令死者面目狰狞,”他看着孙如月恬静温和的脸,“孙小姐形貌安详,所以凶手大概提前使用了令人深度昏迷的药物,保其尸身面貌姣好。”
“不止如此,”他又补充道,“单用水银灌顶并不能使人体皮肤面貌完好,而孙小姐所穿的衣裙上还有不少香汤干涸的痕迹。”
“香汤?”孟玺道。
“是的,”葛清明点头,“古籍上有载,以郁金香草煮汤混合黑黍酒沐浴尸体,可以令死者面目如生”
孟玺道,“所以凶犯要了孙小姐的性命却不是干脆一刀抹了脖子,反而大费周章用了水银灌顶之法,再用香汤黍酒将尸体处理了一遍?”
葛清明道,“正是如此。”
“之前停放在义庄的棺木今早我也仔细检查过,”葛清明拿出一方手帕,帕上有一道大约三指宽窄的黄褐色痕迹,“安放孙小姐尸身的棺木内壁上也有乾坤,棺木内里当是有一层特别的涂层,从气味分辨,应当是花椒混合了其他种类的香料,目的是抑制虫蚁咬食尸体。”
孟玺问道,“那么孙小姐的双手呢?”
葛清明撑起断肢,“死者断肢创口外缘没有明显的收缩,创面也没有明显扩大,切面之内无明显的血液凝结现象,由此可见孙小姐的双手是死后才被斩下的......”
孟玺道,“这棺木简薄,涂层与孙小姐尸身保养的手段是同样的目的,不太像孙家另备寿材。”
“也就是说......亓管事这伙人先是劫掠了孙小姐,令她昏迷,而后在她生前灌下水银,再以药酒为尸身沐浴,最后取走她的双手,将她的尸体装进涂有涂料的棺木中?”
葛清明点头道,“大约是这个路子。”
孟玺打量着这具仿若熟睡的尸身,疑窦重重,“且不说这尸身的处理方式疑点重重,既已取走她的性命,为什么单单要拿走她的双手.......人体的骨骼坚硬,以这么干脆利落的切面来看,动手之人需要极为趁手的利器并且花费巨大的力气,既然是死后才砍去她的双手,显然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折磨。”
无法想象,京畿之内,天子脚下,好好一位官家小姐竟会遭人掳掠,碰到这种非人的对待。
葛清明想起二人曾一同在平安县办的一桩连环凶杀案,凶手每每行凶之时都喜爱剜去死者一只左眼,有些迟疑道,“会不会......是行凶人想要当做纪念?”
孟玺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处,“也有这个可能,若那亓掌柜是个专门打家劫舍的贼人,直接就抢到官家内眷的头上,只怕之前还有许多百姓受害......”
“绿林求财,你若是他,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葛清明细细思索道,“倘使我落草为寇,劫掠官眷并且砍下她的双手,要么是我天生喜好如此,要么便是当做勒索的凭证送到孙大人府上,逼他出银子赎回自己的女儿。”
“倘或顺着这个思路则后者可能性更大,孙广同是孙小姐的生身父亲,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亲生女儿的双手,我们都知道孙小姐被人掳走,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孟玺看着葛清明诚心发问道,“孙小姐......是怎么回来的呢?”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却万般无头绪。
孟玺叹了口气,问了一个惯常的问题,“除去磕碰造成的伤痕,孙小姐生前死后可曾受到歹人凌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葛清明摇了摇头,“恰恰相反,这也正是另一奇怪之处。”
孟玺惊愕,一个年轻貌美的深闺小姐被掳走,定然是藏在见不得人之处。
有些男人的本性有时和圈里的畜生没有什么两样,除了财便是色,见到一个貌美的女子,脑中便只剩□□了。
孙小姐却并未受到这等慢待,若是如同方才推测,亓掌柜一行已经铁了心杀死孙小姐,并且留下她的双手索要赎金,那些山中常日居住的凶残之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况且经过这么久,她的尸体面貌完好,很显然是有人花费了大量的力气不想要尸身腐烂,一个只求财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大费周折?
孙家有没有拿出钱来不得而知,要么是那亓掌柜没拿到钱,狠心弃尸荒野,被前来寻人的孙广同找到,要么就是付了钱,却只收到孙小姐一具尸首,而孙大人怕坏了自己与何家的婚事,连夜运作出了孙小姐与道家有缘的故事,姐妹易嫁,但求此事不要浮上水面。
可即便如此,兜兜转转又绕回那个问题,若是图财害命,为什么要如此精心对待孙小姐的尸首,这并不是图财害命的绑匪该有的行径,难不成是孙广同......?
孟玺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几丝离谱,他为了孙家和这段姻缘所以忍气吞声,暗地里寻来各种方法保存女儿的尸首,保其不被虫蚁啃噬,也算是为将来留下最后一丝的证据和可能......
这样逻辑上似乎也讲得通......
京中的大雪来得太大,若是没有他们骤然对石玉出手,其实就连那块玉佩也是沧海遗珠,真相也许从此长眠地下。
知晓石玉行踪的人寥寥无几,能提前渗透布局,这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况且他在京中若没有孟延年的许可,其实并没什么实际的权限,即便真的强行派人搜索,师出无名,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惹祸上身。
想到这,孟玺对葛清明认真道,“验尸的事情没有人比你更让我放心,今日你既然验过,不想京畿之内当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即便此事不属于我管辖之内,我也另有一番主张。”
.........
浣溪坊自打开张,凭着成色好、眼色好、噱头足,一跃跻身京中绸缎庄子头几部,颇受官中贵妇青睐。
特别是从年底到今年头,流水的订单海样涌进来,今日快到晌午,店中的客人好不容易慢慢散了,门外忽然进来一位身着桃红袄裙的小姐,手中牵着一个双丸子髻的小姑娘和丫头。
管事的瞄了一眼小姐身上布料,正要唤手底下人过来招呼,却见丫头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张底票。
管事的一过眼,脸色倏地一变,忙点头哈腰赔笑道,“孙小姐的衣裳我们掌柜的交代,专程给您备好了,现下绣娘已经在内室里候着了,还请小姐亲自去试衣,若有什么不合身的,立即就能改动。”
孙广同一介县令,祖上少有地产,既要养这一大家子,自然是出入不起这样的绸缎庄。孙如纨虽说进门之前强装镇定,听见管事的这话,孙如纨惊喜之余又有些局促地拉紧了孙如素的小手。
绸缎庄内堂多供女客量体裁衣或试穿成衣之用,掌柜的毕恭毕敬为孙如纨推开内室最里间的门,却见门内坐着一个芽白通肩绣纹曳撒的青年男子,凤眼上挑,暗含清光,一旁的女子更长一二岁,却有几分小意,全然没有什么绣娘踪影。
“原来是小孟大人破费了。”孙如纨手中一松,微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