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除了街上摆摊子的,普通家家户户都忙着打点年夜饭,从外头切几斤猪肉,烧了毛,用刀刮干净,下到锅里提前炖出胶来,再盛到碗里晾上,晚饭就能成冻,或挑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清蒸红烧,一年到头,条件够得上的人家,总共会备上四凉四热,四荤四汤,图个四四见底,家有余庆。
回文街樟树花胡同儿往里数第三家,有一处积年的四合院,只有周围住得久的老街坊才知道里头聚了群女人,娼优贱隶,孤寡老弱,凡是女人,一概不问出处,就连此处当家做主的也是个叫桐姑娘的女人。
因为凭空惹来不少风言风语,所以平日除了做活采买,大门少有人出入,更鲜有人与此处往来,今日情况却不同,除夕一大早的来了一辆马车,成箱的东西流水似的往下搬。
新岁穿新衣,石玉翻箱倒柜,刚找出小满的新衣裳,就见隔壁的桂枝婶子颤巍巍过来,“小满娘,桐姑娘请你去房里一趟呢。”
石玉抿嘴一笑,“谢谢桂枝婶,晓得了。”
桐姑娘安排得周全,这里过冬的被褥木炭一应俱全,她提前打听了济慈院的情况,若非提前托了孟玺的关系,她带着小满是断然不可能住进来的,也因为这诸多安排,她好歹今年的年底还能剩下些碎银,除了能为亡夫买些祭品,还够置办一桌像样的年饭。
进了堂屋,石玉见一个梳着单鬟髻、身着妃红玉兰暗纹披袄的女人怡然地坐在那里,除了热茶干果,桌上还有一堆小山似的瓜子皮。
“朝露姑娘来了,”石玉搓了搓手,脸色和气,也没初见时那副横眉冷对的样子。
朝露见她进门,笑道,“今儿是三十,我领了我家大人的令,来给石娘子和孩子送些年节礼物,盼你们过个好年。”
“孟大人实在客气,桐姑娘这两日送的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愿再麻烦姑娘。”
朝露正要答话,冷不不防见石玉身后探出一张戴着虎头帽的小脸。
“姨姨好。”小满奶声奶气地开口。
朝露见他,弯着眼睛从荷包里掏出红绳串的铜钱来,“这是姨姨提前给你的压岁钱,你要说什么?”
“姨姨,新岁吉乐。”小满有几分稚拙道。
“还有呢?”朝露故意逗他。
“祝姨姨新年发大财。”
朝露不禁笑出声,果然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她在小满的脸蛋上掐了一把,“我和你娘说会儿话,你自己出去玩吧。”
小满乖巧地点点头。
关了门,看着石玉欲言又止的模样,朝露心下了然,“我家大人说他既然应了,刀山火海也必然为你办妥的,你只消把心放在肚子里,今日先把年过好。”
“我晓得,这么久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会儿。”石玉性格直白明快,这时面上倒是浮现出一抹罕见的局促,“孟大人为我家的事日夜辛苦,我是个孀居的寡妇,没有别的手艺,大人托办我的案子,必定劳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姑娘要是不嫌弃,留着玩儿也好。”
朝露看着石玉手中两个串珠绣线的香囊,赞道,“都说广陵女子擅绣,今日瞧见当真名不虚传。”
石玉确认她并无嫌恶之色,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详介道,“湘妃色这只里头装的是绿豆、生姜、黄芩、干酪之类临时解毒的药材,绣线不甚结实,一扯就开,姑娘是贵人,可天有不测风云,若是一时吃坏了,哪怕救不了命,也总能缓个一时半刻。”
“豆绿的是丁香、白芷还有艾草,驱邪除秽,为姑娘新岁消灾,这些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小见识,冒犯姑娘了。”
朝露看这绣艺便知道这不是一针一线的简单功夫,心头领了她这份好意,拉着她的手笑道,“多谢娘子。”
瞧着朝露把玩香包的模样,石玉冷不丁道,“济慈院没什么利润,姑娘肯为这些可怜人这样做,实在令人敬佩。”
朝露动作滞了一瞬,无言往望她,石玉却忽地噗嗤一笑,“逗你的。”
“原本我心里还有几分不确定,只是猜测能有这份心思却不牟私利,背后之人必是位能将女人看在眼中的女子,但说到底只是个疑影罢了,毕竟姑娘是贵人,没想到可真叫我诈出来了。”她虽生育了孩子,可年岁上却比朝露还轻些,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轻快,倒真有几分年轻姑娘故意使坏时的奕奕神采了。
“穷人很难,穷困的女子在这世道比男子更加不易,做到这一步,哪怕是为虚名,这番庇护她们的用心也实在可敬。”石玉这次是由衷感佩。
朝露没说是却也没说不是,心中只觉得这石玉娘子实在是有几分做杀手的潜质,讨钱也是,诈她也是,明明胆子大得天都敢捅,却又偏偏能在真正踩了红线前及时收手。
“我不会背弃姑娘的。”石玉以手支颐,眼睛晶亮地瞧着她,“今日是除夕,若是姑娘不嫌弃我这儿茶饭粗糙,我亲手烧了猪头,调好油酱,只等切肉下酒,但愿好好敬姑娘几杯。”
“多谢娘子爱惜了,只是我虽有心,然府中事务繁多却恐脱不开身,”朝露道,“这院子里住的人活着都艰难,包括桐姑娘与你,也不容易。”
“容不容易,原是吃了饱饭的人才顾得上考量的事,太阳只要照常亮,不还是得活着吗,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的,大家都是为了活的好一点,挣命罢了,又能怎么样呢。”
朝露睇着她,见她脸上毫无怨尤,若说方才是嘴上客套,现下倒真与她有几分投契了,想起晚上孟玺要守岁,除了看账,左不过就是当心灯烛花火与那些婆子和小毛丫头磨牙,脑中竟真生出几分投契的念头。
“晚些若是得空......若是你不嫌叨扰......”她犹豫几分。
石玉听闻这话,眉开眼笑,“那我可烫了酒,等着了。”
.........
除夕照着惯例,孟玺不到卯时就得起,屋外头没半点光亮,他借着烛火依次套了夹袄、夹裤、白绒袜。
为了今日做的泥金瓜鼠纹的皮披袄,湫红提前三日就用香丸熏好,只等孟玺穿戴完毕预备去祠堂祭祖。
孟玺的大伯父,即孟延年的兄长,和孟琼携续弦齐氏昨日住进了府里,孟鹤年作主祭人,开了宗祠,待摆好供器,桌上是三牲祭礼和各色水果糕点,孟鹤年前边念完祭词,叩拜完毕,后人序齿烧香。
祠堂门前挂着两盏赤色垂地的宝盖珠络琉璃灯,每年只等除夕祭祖的时节宠幸这么一次,廊檐下垂着挡风的白绢,此时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整个院子笼在血色灯光里头,孟玺偷偷往里瞟了一眼,有些自娱自乐地想这桌上供着的猪头羊首真是像极了地狱来勾魂的牛头马面。
孟琼与孟玺等晚辈暂在门外低身候着,孟琼站他身旁,虽说一样半福着身子,他却像是忍不了这熏人的香烛气味似的,时不时掩着口鼻,孟玺瞟了他两眼,以手捶胸,故意咳嗽了两声。
孟琼瞧他一早被挖起来,定然也没东西吃,模样实在可怜,又禁不住风,咳了两声,心里属实不情愿,各种念头斗争半天,还是趁人不注意,把袖袋里藏的最后一块叶榭软糕掰了一半,递到他手里。
编钟一响出世,万响俱空。
趁着锣鼓最为高昂的一刻,孟玺立刻把软糕塞进嘴里,可惜风地里吹了半天,那软糕冻得像石头,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放嘴里嚼着聊胜于无。
祭文里除了那些寻常的“子孙昌茂”“伏惟尚飨”,他还隐约听见诸如“雏凤清声”“父析子荷”之类的词。
词虽说是好词,可是大叔伯亲自写的,总觉得像是找着了机会在随手敲打他。
循旧例祭完祖宗,家里开始传菜,孟家传统的祭祖习俗倒是尚俭,飨宴简单,今日尤其少不得有客往来,比寻常只多不少,晚上的宴席才是正宴。
孟琼在正堂陪孟延年说话待客,像是自己家一般游刃有余,孟玺径自回了桐石小院,前脚刚踏进院门,后脚候着的丫头婆子一拥而上,平素能近身伺候的丫头小厮都知他脾性并不难伺候,今日更是七嘴八舌地说着吉祥话讨喜钱。
湫红捧着匣子,拿出一早就按人头备好的钱串,孟玺散了钱,只留下几个近身用得着的丫头,剩下的全打发了玩去。
湫红把自己那串钱收到匣子里,嘱咐他桌上还备了各类干果和没什么甜味的唐果子,“姐姐说今晚要守岁,白日还长着,所以让我给给少爷备了点心。”
孟玺捡了一块,问道,“今日除夕,我回京之后一直没来得及拜会舒王殿下,年节的礼物可曾备下了?”
孟玺并不是丝毫不通人情世故之人,恰恰相反他能外放为官全是托了舒王保举的福,此次他回京不是什么秘密,于情于理都应当对舒王问候走动一番。
湫红道,“姐姐临走前说,所有的东西按照少爷的吩咐备好,必定投其所好。”
晚上是除夕家宴,姚氏私底下拿来一只巴掌大的小叶紫檀匣子,里面的姑姑绒布上躺着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算是私人给齐氏备的节礼,齐氏家境自然比不得姚家,见此礼又是喜又是难堪,好在齐氏温良,不是个揪着多嘴饶舌的,很快理好自己的表情,妯娌间相处也还算和气。
孟鹤年见孟玺闷声不吭只顾吃菜,忍不住教育道,“子宗,我同你父亲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前你是孩子,家中人都宽纵你,可少年任性总也要有个度,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做长辈的今日倒是要问问你,这次回京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们父辈能帮衬的都会尽力帮衬,你既不成家也不上进,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齐氏受了姚氏的礼,自然言语间多帮衬姚氏,多多体谅父母的不易。
这样的话,孟子宗不知听家中人说过多少次,多年来都没什么新意,下一句按照惯例就是:
“你是个不孝的儿子。”
“父亲母亲辛苦栽培,你不感激就罢,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难不成都进了狗肚子?”
“......”
而孟琼今晚倒是善解人意得很,几次轻松岔开话题却又能极为巧妙地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孟延年在饭桌上压根没得空和他说上几句话。
孟玺看他满面红光,脸上仿佛就写了“扬眉吐气”四个字。
姚氏见孟琼舌灿莲花,自己的儿子却少言寡语一整晚,只觉落了面子,心下登时一阵不悦,直接教训道,“你这孩子又做出这幅痴样子,今日是家宴,咱们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难不成你父亲你大叔伯还会害你不成?!你长年地在外不肯回来,家中人都挂着你,谁不是为你费尽心思,我们一句句哪句可曾冤屈了你?!”
孟玺只能轻轻颔首称是,连带着自己面前四个一碟的四喜饺还有满桌的肥鸡肥鸭都失了胃口,陪了一杯又一杯。
宴罢,姚氏齐氏与一干内眷等人寻了几张桌子玩叶子牌,孟延年与孟鹤年又说起内阁的事来。
孟玺取了件猩红滚毛斗篷出了内厅,这才发现外头又下了一场无声小雪,淅淅沥沥,吹散了他满身的酒气和烦闷。
从大门到内厅一路上凡是常过人的地方,灯烛高照,晃得人眼花,他有心避开,越近清幽处,隐隐能听见一两声墙外传来的爆竹声。
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孟玺转身,孟琼居然没有留在内厅,反倒一同躲了出来,虽然他没有吭声,那意思倒是明显:一起走走。
夜雪静得很,像被刀锋片过似的,连廊上一盏接一盏的彩绘琉璃鱼灯投在地上,风吹灯摆,荧荧惑人,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着,孟玺有一刻分心,觉得自己像是某种海物,正在十万方的的鱼群中潜游。
“那位傅大人今日会在何处?”
孟琼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位傅大人?”
“就是上次风雅居一见,你说的探花郎。”
“噢......他啊......”孟琼随口答道,“自然是在阁老府中,他平素就用心过甚,好容易过了年,做干儿子的怎么能不尽孝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上赶着多了,假的说不定也成真的。”
这时廊下忽地吹来一阵冷风,连同孟玺要说的话也一并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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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府腊月二十九时在管家和内管事操持下换了门神,重漆桃符,可到了除夕当晚,府里倒是一反热闹的常态,悄然无声,内堂连盏灯光都没有,唯独傅云砚自己院子还有一豆孤灯。
今日厨房解散得早,去寻傅云砚的路上,老管家抓住随侍的周珏,逼问他大人晚膳可用了什么东西。
周珏也是一脸苦相,“寻常日子里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