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玺离开后,石玉呆愣地坐在原处半晌,正想喝口水时,忽然发现手边的茶水已经彻底冷透。
门外风声肆虐,透过窗缝时时往屋里钻,石玉僵硬地拢住手臂,动作像是重复了千百次。
她看得出来,今日来的这个人与之前搪塞她的都不同。只是人嘴两张皮,成与不成,哪里是三言二语说得清的。
石玉又往内室看了一眼。
既为人母,故人已去,她只能舍弃脸皮与世周旋,争她能搏出的最好的结果。
.........
孟玺今日天不亮就被催起来,接着又在石娘子冰窖似的家冻了半天,直到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这才想起几人还没用早饭。
之前来寻人的路上,晨起的早点铺子刚开,勾得他食指大动,这两日为了寻人几人日夜辛劳,如今悬心的烦恼事暂时告一段落,孟玺愈发觉得自己腰不酸腿不疼了,连害他好几日没吃好的口疮都好个差不多,便主动提议道,“不如在这里吃了朝食再回吧。”
来时还披着夜色,此时正是旭日初升,晨曦破云而出,孟玺看了一圈儿,寻了个靠炭火炉的铺子里坐下,问老板要了四碗刚出锅的羊汤胡饼。
刚熬好的羊汤醇厚,新煮出的白菜鲜甜,吊炉里饼子揉开了面,撒上一圈儿芝麻,老板刷了几遍油,饼皮贴在炉壁上刚起酥,孟玺可巧赶上了刚出锅出锅的第一炉,热气腾腾的,捏起一个,手指缝里直往下掉渣儿。
他迫不及待,三两口就吃了一个饼,冬日热气散逸地快,他把手里冷透的金黄酥脆的胡饼撕成小块丢进汤里,面饼浸透了热汤汁,一勺一口羊汤泡饼,羊汤热辣的胡椒气从舌根儿一股脑儿灌到肠胃,有些僵硬的身体这才从内到外开始感觉回温。
半碗羊汤三个胡饼下肚,起个大早浑身寒浸浸的冷意终于被驱散了个差不多。孟玺肠满胃足地舒了一口气。
孟延年交代他办的事情,按照上边的意思,首要的便是堵上石玉的口,现下京中最是人多眼杂的时节,各地官员和随同的家眷都在,难保不会有人推波助澜看热闹,在事情还未惊动天听之前,断不能再让她像之前一般在长街上胡吣一通。
其二便是她如今成了寡妇,想起那间四处漏风的屋子和炭盆都没有的堂屋,孟玺感她生存之苦......况且到石玉家中询问时,她乍瞧之下面色哀恸,内里却有胆有识,已是打定主意一副全押的赌徒姿态,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决计为她凑齐那三百两。
有钱万事圆,问题是没钱。
之前那位亓掌柜至多只愿在和书上签五十两银子赔付,顺天府更是直接把活甩给了他,现下只怕上下一干人等正拿着禄米换钱准备制新衣买荤肉,一家人美美过个新年。
孟延年交给他这么一桩小案子,若是自己厚着脸皮问朝露支二百五十两银子交差,实在未免显得自己太过缺心眼儿,大过年当差本来就够倒霉了,这世上得是多贱的人为了当差还得贴钱啊?!
不为工作花钱是他不容侵犯的原则。
孟玺唏嘘不已,只怕到时他更没脸提要重回到官地的事。
石玉要一笔钱买从此安宁,而他要堂堂正正地回官地,不向孟延年的专制低头,既然都打定了主意要他做这个冤大头,所以顺天府就是戈壁滩的石头,他也要徒手榨出几滴油水来。
想到这里,孟玺问道,“城东济慈院还是桐姑管的吗?”
“正是,不过若是石娘子肯带着孩子来,我一定将他们安顿好,只是怕的是她心怀提防,不肯信任咱们,”朝露沉吟片刻,又禁不住抱怨道,“只是大人竟直接连官凭也给出去了,这实在是太过莽撞。”
孟玺何尝不知他的行为有几分急功近利之嫌,只道,“若是她愿意来是最好的,若是她不愿,咱们强逼反倒容易弄巧成拙,你找几个人暗中留意......事在人为。”
“明白。”
“这么早都能遇见,可见我和孟大人有缘——”
听声音孟玺诧异,这地界这个时辰怎么会碰到自己认识的人,眯着眼一瞧,是傅云砚。
身后还跟了一个玄衣佩刀的少年侍从。
不等孟玺起来行礼,傅云砚便干脆自来熟地坐到他对面。
有了之前那一面,孟玺知晓此人不是什么善茬,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时辰还早,堂官的官邸似乎不在此处,难不成一大早来这儿就为了老板这碗羊汤?”
傅云砚放下手炉,揭了暖耳,也要了份同孟玺一样的朝食,笑道,“孟大人慧眼,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探望一位久违谋面的故人。”
旁人敬他,不过因为他是孟延年的儿子,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人就不似旁人那般碍着孟延年叫自己小孟大人,反倒直称亦或是叫他的表字,孟玺不禁多瞧了他一眼,就这一眼,他便尽数瞥见他内里袍服上几处明显揉皱的痕迹。
明明一张生得艳泛桃花活色生香,却盖不住眼下少眠的淡青,这人身上的廉价合香又换了几轮,就连腰间本该挂的绦带都玩儿丢了......
孟玺心中冷笑一声,说什么久未谋面的故人,只怕是住这儿的暗门子相好。
他有些难以名状的心烦,直接告辞道,“既然如此,下官有公务在身,便不打扰了。”
“孟大人似乎对我有颇多误会......”傅云砚不紧不慢放下汤勺,笑意不减,“那日曾说我仰慕子宗文采多年,乃是肺腑之言,我一片诚心相交,不知子宗为何如此避我不及?”
孟玺不想和他深交,只能打着哈哈,“堂官言重了,下官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家父交托的私事,事情已然办成要回府交差。”
见他态度如此,傅云砚也兴致缺缺,没了追问的心思。
他眯起眼,眼尾勾得狭长,流带桃花,皮相惑人,嘴上说的却是正事,“上次酒楼中一见,听闻孟大人对其中菜色还算看得上眼,上次令堂兄作宴,提前不少时日才订上位置,碰巧我与老板有几分交情,只要拿着此物,他们随时会为孟大人安排。”
说罢他从身上的藏蓝茄带里掏出一块象牙制的牙牌令,随手推至孟玺跟前。
寻常人尚且只知道一桌难求,就连孟琼亲自卖面儿要个雅间也要排队等上一段时日,有人却能单凭一张牌子随意出入,仿佛和寻常酒楼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东西有市无价,可惜孟玺自认有自知之明,凭他一个小小县令,根本入不得这位炙手可热的傅大人眼,平白无故送这么大个好处,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下官不过一个小小知县,一年年俸不过四十五两,上次是沾了堂兄的光,平日里哪里能享受那么好的酒菜,这么贵重的东西,玺万不敢受。”
“留着吧。”傅云砚这么说了一句。
孟玺再次推拒的话到了嘴边,却见傅云砚一改那副又漫不经心的做派,直接伸手挡了回来,语气意味深长道,“就当给你的新年礼了。”
孟玺听他话中似有深意,心弦一动,只是还没等他开口问,傅云砚便直接起身离开了。
两次相遇,若非旁边有人,孟玺觉得傅云砚不似真人,每次同他人厮混完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就留下几人对着半碗还在冒热气的羊肉汤和一只莫名其妙的牙牌发愣,仿佛只为了提醒他有这么个人存在一般,然后就像清晨露水般咕嘟一声消失在水面上。
朝露看着桌上的牙牌,蹙眉道,“主子,这东西......”
“收下吧。”孟玺道。
“咱们确定要收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孟玺扭头看着她,十分正色道,“因为你心里的叫价声吵到我了。”
朝露:“......”
回府的时候孟玺依旧走的是侧门,这些日子尤其是白日,前来拜会的人络绎不绝,东西更是流水一样地堆杂在院子里,孟延年分身乏术,有时还要他今天见这位,一会儿又要相陪那位,一刻不得闲,故而回府前他提前问了门房狗儿,又添了几个钱,这才回了书房。
又过了几个时辰,眼看着天擦黑,狗儿找小丫头跑进来通传,说是人来了。
孟玺快步穿过水榭,一进正堂,就见一个身着绛紫行衣,外罩狐皮外氅的中年人正伙同阿乔叔说话,他守株待兔半日,正待的便是他——顺天府府尹佟秉文。
佟秉文原是趁着年节前来拜会,孟延年脱不开身,打发管家招待,他早已预料情况是这样,正准备放下自己题写的贺词寒暄两句就离开,结果撞见孟玺仓促闯进门来。
他手里茶杯有些端不稳。
这位公子哥儿好听的说法是素来不爱官场和光同尘那一套,难听的便是行事总有几分不讲章法的愣头青,这些他早有耳闻,若要说交集,他二人之间为数不多的牵扯便是两日前上官交代的案子,孟玺突然这么大喇喇地主动相见,佟秉文直觉就知道他必定没憋什么好屁,脚底抹油才是上上选。
果不其然,自己还没开口,就听他说,“佟大人,前些日子陛下御赐了些上好的太平猴魁,父亲被公务一时绊住,特意让我前来相陪,还请佟大人莫要见怪。”
佟秉文尴尬地看了两眼退出门去的孟府管家,口中念叨着“小孟大人,哪里哪里”,心里头琢磨着该怎么开溜。
“小孟大人,我家中——”
“茶已经沏上,这样御赐的好茶当然还得给好茶的知音,听闻佟大人是出了名的爱茶之人,家中更是收藏颇丰,今日还请一同品鉴一番。”
孟玺把御赐之物搬出来,佟秉文只能不情不愿的留下。
他也算是个话匣子,孟玺有心攀交,两人东拉西扯引经据典,从新岁习俗说到街头哪家店熏得猪头肉最好就连阁老也青睐,又从福建的风土人情说到任上接触过的哪位大人好像有狐臭,官场背地里叫“白五步”,人称五步之内必闻其腋来香,绕来绕去,就是没在正题上。
孟玺的来意,两人心知肚明,佟秉文偏偏就是不接招。
孟玺暗道这人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不觉一声叹息。
“小孟大人何故哀叹?”
孟玺眉间故意笼出一抹愁云,道,“佟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蒋大人托我帮忙寻一妇人薛王氏,说那妇人整日在长街上奔走呼号,痛斥地方县官府偏听偏信不作为,还说顺天府尹佟大人您草菅人命呢......”
“现在官驿里住满了朝觐的同僚,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闲言碎语,已在百姓和官眷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眼看着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是时间问题,我虽然有心帮佟大人您将那妇人抓出来,可在京中寻一个人总要费些时日,只怕到时候......”
佟秉文的脸色有些难看,顺天府尹虽说是正三品,听着风光,实际干起来却尴尬的很,位列京师,权贵云集,不差他区区一个佟秉文,一个斡旋不当,那是出了名的风箱老鼠,两头受气,故而他一贯奉行的便是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不做自然也就不会出错。
之前他放了那个女人一马,孟家父子斗法,正好够他听消息把这不讨好的活儿丢给孟玺,可听他这话的意头却是要撂挑子不干了,俗话说上阵父子兵,孟延年与他才是一头的亲父子,偏生他又是个地方上来的外来官员,本就与这案子无干,自己不能强逼,若是上头问起来,追究来追究去,这锅只怕还是要他来背。
佟秉文不能发作,只能压着火,陪笑道,“还请小孟大人指点。”
孟玺摇摇头,叹道,“佟大人这话严重了,我能有什么指点,我不过就是想,各地官员俱在,天子脚下,要是由得那妇人乱说,传扬出去,当着满朝文武各地同僚的面,那可还真是......丢脸呐......”
他这话最后几个字咬得重,佟秉文身子又抖了一下。
谁丢脸?
丢谁的脸?
又是谁丢的谁的脸?
看着佟秉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孟玺笑笑,又道,“要照我的浅见,案子事小,坏的是如今容不得一点错漏,所以无非是是两样,先是平人,再是平事。”
听出了他这话的意头,佟秉文忙道,“小孟大人需要人手还是其他,顺天府上下定会尽力配合。”
“这事其实本也不难办,佟大人不妨这么想,孤儿寡母,只要好好安抚着,有什么要求,尽力满足也就是了,一个无知村妇,若不是赶上了这次京朝,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呢......”
“听说那薛王氏就是丈夫死了想要些钱财,找到人,得了钱,这事自然也就了了。”
三百两银子的事你倒是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