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玺一回京城便和孟延年订的这场拉锯赌约里,找人这件事,葛清明完全帮不上忙,每日又被何家请去施针问诊,早出晚归,钱串子托生的更不可能放过各地家眷进京的放血好时节,名下诸多产业花样百出定是要大捞一笔的。
所以这件事全部都压在了使得上力的乔珈和筚路身上,除了配合顺天府连日早出晚归暗中查访薛娘子的住处,不可惊动了人。
年前的钱粮催缴,平安县其实并不尽如人意,孟玺东奔西跑之余还要应付吏部今日一篇审查,明日写一份解释请罪的文书,恨不能一个头两个大,眼看说定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薛娘子杳无音讯,孟延年时不时似笑非笑垂询几句,却又不明着逼迫,孟玺着急上火之下,嘴角生了个不大不小的口疮,姚氏知晓后,派人一日三次地送金桔雪梨枸杞汤来,还要派人亲眼监督他喝下。
离除夕还有两日。
这天才过卯时,头顶圣光的朝露姑娘一把把熟睡的他从床上薅起来:“薛娘子找到了。”
不过卯时四刻,外头天色尚暗,乔珈拖着哈欠连天的筚路上了车,问道:“偌大一个京城,我们找这个神出鬼没的薛娘子总得费上几日的工夫,你们是在哪里将人寻到的?”
“原本是这样,所以咱们一直是两手准备,”朝露瞥了一眼孟玺,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娓娓道,“薛猎户死后,少爷曾说她家中就算略有积蓄,可长居京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必定需要一些能赚钱的零活支持生计。”
“那日我们在她家中发现了一方绣帕,赵有才也曾说她靠卖绣品补贴家用,绣娘的绣样在家中就可以做完,时间上也灵活,所以我想她极有可能重操旧业,那帕子上的水墨花样和劈丝走针是典型的扬绣,扬绣与苏绣虽有相似,然针法缜密光洁,行内人看却又有许多不同,真正擅长的绣娘并不多......”
“绣坊内部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若有些订单急单,绣坊腾不出手,有些掌柜便会分出一部分单子给技艺好又相熟的散绣,今年年前各大绣坊的绣品单子压了不少,连绣帕之类小件儿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我手底下的绣娘们全都恨自己不能多生出几只手来拈针拿线,京中但凡有名有姓的绣坊掌柜,我都和他们打过交道,同行相互之间互通有无,这才拿到了能做到这种绣工的绣娘名录,将这份名单和乔珈从掮客那里抄录的名单做了一个比对,没想到还真发现了一个重合的名字——石玉。”
“石玉?”乔珈思索片刻,“我仿佛记得薛娘子娘家是姓王的,莫不是她母家......?”
“正是如此,”朝露点头,“于是我赶忙叫人去打听,巧的是这位薛娘子扬州老家的母族正是姓石的。”
“不愧是头部绣坊背后的大东家,”孟玺笑道,“我们这些男人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图受用,却不想一根绣花针上头都能有这么细致的学问。”
朝露翻了个白眼,“说再好听些也没余钱。”
孟玺:“......”
沿着抄录的册子上记载,石娘子家就住在城北的流水巷,这一带租金低廉,住户鱼龙混杂。
孟玺敲了敲旧木门,清脆的几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门里很快有个女人应声,“谁啊——”
孟玺使了个眼色,朝露会意,脆生生开口,“这里可是石娘子家吗?”
听见是个女人声音,木门开了一条细缝,缝中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这次摸到史娘子的住处只费了一二日的工夫,孟玺生怕吓跑她,只能小心斟酌着措辞,“在下是顺天——”
“嘭——”
话没说完,石娘子脸色遽然一变,作势要将门挤上。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孟玺怎么可能允许这么轻易就被拒之门外,他一肘抵住门缝,急声道,“在下姓孟,奉命重审安溪村薛猎户身亡一案,特为娘子翻案申冤而来。”
石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她像一头受惊的母兽一般瞪向孟玺,冷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听她口风松动,孟玺温声道,“现在天还未亮,我们在门口说话多有不便,恐为娘子惹来流言蜚语,能否叨扰娘子讨杯热茶喝?”
孟玺是个斯文读书人,看通身的衣饰便见不凡,皮相十分有迷惑性,身后随从看起来并非官衙中人,甚至还有女人,想来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住处如今已经暴露,此时就算是硬把门关上也没什么用,石玉犹豫片刻,便侧身打开了柴门。
赵有才曾夸赞史娘子为人精明强干,她既能孤身一人带着孩子,一边讨生活一边讨赔偿,想必性情也十分爽利,与预想的精明泼辣不同,石玉娘子方面细眉,穿着一件蓝色碎花小袄,不同于京中长居深闺的贵女精心养出的雪肤,她的脸因常年日晒,有些肉眼可见的细小褐斑。
孟玺留意到她另半截身子掩在门后,进门后这才看清那背后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柴刀!
孟玺后知后觉只觉脖颈一凉,幸亏今日自己来得早,又带人叫门,若是一时错了主意,只怕那刀早已经落到自己脖子上了。
进了屋里,石玉整了整蓝碎花棉袄的盘扣,往内室看了一眼,轻声道,“孩子尚在熟睡,麻烦大人轻声些。”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石玉已经手脚麻利地往泥炉上添了铜壶,没等水沸,又往里随手扔了把茶叶梗。
孟玺自顾环视一圈,成堆的各色丝线码在桌上,旁边支着绣架,案边茶碗却是擦得锃亮,他进来半天,只觉屋内似乎并未比屋外暖和多少,可能家中惟一的炭盆都留给了内室睡着的孩子,她每夜便是在这样的地方和月贴补家用。
明明朝不保夕,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却还能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种心态倒是令孟玺佩服。
铜壶往外喷着白雾,屋里只有水沸的嗡动,在漆黑的清晨显得格外聒噪,石玉添了水,捧着陶泥小杯到孟玺跟前,“家中只有粗茶,还请大人见谅。”
“石娘子不必麻烦,”孟玺客气推拒,几分半真半假道,“顺天府下了调令,我是专程为娘子事而来,娘子若是心头怀有什么冤屈,尽可以一一详述,我一定会为娘子做主。”
石玉凝视着孟玺。
这个人年纪轻轻,入仕不深,脸上表情却好似真诚,她垂下头去,声音不由带了几份苦涩,“大人既然找到这里,想必事情始末心中都已经清楚,亓掌柜的放狗害死我男人,也害得我儿小满从小没了父亲,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度日。”
“京中如今有流言,说你在长街上控告亓掌柜的林场用活人喂狗,所以害死了你的丈夫?”
石玉愣了愣,“大人也知道,长街之上,人多口杂,街头巷尾口耳相传,没影儿的事也当成事实,误传了闲话也是有的。”
孟玺沉默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并无此事?”
石玉转头毫不避讳地直视孟玺,“我并不是个蠢人,知晓大人今日前来的目的是为了讲和。”
“我想要一笔我丈夫的安葬费用,白银三百两。”她直白明了地将所有的话挑明。
谈起钱,兴致缺缺的朝露终于来了精神,“京中寻常一户人家一年总开销不过二十两银子,娘子开口便要三百两,即便是普通商户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便是拿的出,只怕整个家私也是要全掏空了,娘子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石娘子垂着眼啜了一口热茶,圣贤说什么人命重逾一切,可真到了时候,那些贵人眼中,穷人同库里一个玛瑙碗、一只玉瓶没有什么两样,缺了便买,碎了便丢,两个子儿的事,并有什么是没有价码的。
“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道守节谋生殊为不易,”石玉只看着孟玺,“为了替我丈夫讨个说法,家中积蓄业已耗尽,眼下也不过是靠做些绣样勉力撑着,我瞧得出大人是个难得的贵人,小满是个孩子,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辛苦。”
“从前我丈夫在时我们便说好,等他再大些,就送到附近的书院里开蒙听学,希望他读书识字,即便成不了大人这样的贵人,也是我们天大的福气了。”
“这世上的人一蹴而就的少,少不得代代的积攒,他祖父母在山里挣命有了一方天地,一辈子供着我丈夫,我们夫妻好不容易在京中攒下这点家业,才有了小满,读书的束脩高昂,从不是我们穷苦人能考虑的,可但凡有机会,哪怕读不出个名堂,哪怕只是多识两个字也好过当个睁眼的瞎子。”
她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激动,“我一介乡野村妇,一辈子所能望到的也不过如此。”
“可是如今他去了,”石玉的语气戚哀,“若只有我一人怎么打发着都能过得下去,可我的孩子不能如此活着。”
“父母爱子之心,全天下都是同理,”孟玺看着石玉,学堂价贵,不是什么秘密,他应了一声,“倘或拿到这笔钱,石娘子预备如何?”
“回扬州。”
孟玺反问,“回扬州?”
石玉补充道,“我会在老家买一小块地,从此远离京城,让我的儿子安然成长。”
孟玺思索片刻道,“亓掌柜做的究竟是小本生意,手下同样也有家庭,你既说此事实属意外而非私仇,流言指控的内容更是子虚乌有,三百两银子于律法而言着实是有些为难......”
“大人莫要嫌我狮子大开口,觉得我是个一味只知道讹人敲竹杠的乡野妇人,”石玉明白这话的意思,直接打断了他,“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我家挣钱的男人死了,往后的生计全断,他们那里养了几个徒生,三百两白银纵然一时难以拿得出,可顶多也不过是手头紧个二三年,自然也就赚回来了。”
“死人的生意,虽说为人见弃,可赚多赚少,我心中自有一笔公账,三百两听着虽多,却绝谈不上恶意讹诈。”
孟玺想起回京当天孟延年将这桩案子交托给他,又问了一次,“史娘子从县里来到京中,不辞辛苦,就是为了孩儿多要点赔付金?”
石玉纤长的指甲勾挑着手中的丝线,语气毫不退让,“妾身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可为了我的孩子,不管多难办我都必须要办,大人如今不是来了吗?”
她一字一句,意图清晰,孟玺心情一时竟有些复杂。
眼前这个女子刚刚死了丈夫,府衙互相推诿,无人支持她的告诉,她竟当机立断,抓住今年年下这个特殊时机借势将事情闹开来,抬高赔偿的数字,即便孟玺带人到她面前,人数强弱悬殊,她的态度上还是寸步不让,若是换了个性情软弱的,只怕此事会就此不了了之,甚至五十两银子能否如数拿到都是未知数。
可她能孤身带着儿子东躲西藏,强撑数月走到今天,就连家里老头都知道了这桩市井轶事,这个性情与姚氏截然不同的女人,所作所为不评对错,令孟玺棘手之余,还生出了一丝敬佩。
眼下他找到了人,占尽先机,孟玺将所有可能在脑中迅速推演一遍,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想和石娘子定一个君子之盟。”
石玉看着他,并未言语。
“娘子心中应当清楚顺天府要我前来查访的目的,除我之外,同时有好几路人正在寻找你的踪迹,京朝不过正旦,时间一过,娘子的盘算只怕不但会落空,甚至可能反受其累,”孟玺笑了一下,说出的内容无比笃定,“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来替你办,也只有我能办。”
石玉说,“什么条件?”
孟玺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和一封信件,“京中租赁的价格高昂,非寻常人所能承受,年后按照惯例赁金再涨,石娘子既要维持生计,又要照料幼子,只怕左支右绌多有不便,我碰巧知晓城中有一处私人专设的济慈院,里头住了不少老弱孤孀,除了住处安全,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今年年底房主定要另议租金,石娘子若是有意寻找新的下处,地址就记在这上头。”
“除了钱财上宽裕,娘子还可以专心照料孩子。”
“你要将我关起来——?!”
纵然他的话说的婉转,可石玉明白,若是自己如他所言,一旦此人翻脸,那便是笼中困兽,受其钳制,再无出路......
孟玺毫不避讳石玉审视的视线,“我无意强逼娘子迁居,既然许诺要讨回三百两银子的偿金,我就一定会做到......只是娘子终日在长街之上拦路喊冤,上官怪罪下来,我行事反倒不便,这济慈院是我凭与那善人私交,考虑娘子京中不便,提个建议罢了。”
看她脸色,孟玺便知自己走对了路:石玉手中并没有多少余钱,为了孩子,每月开销的大头便是房金,这个提议不论目的如何,确实能为她解燃眉之急,他若是一味强逼反倒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