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她低头不语。
“凯瑟琳,如果我们不想等茶冷了再喝,那么请到桌子边来吧,”林敦打断了他们的话说道,极力想保持平时说话的声调和相当的礼貌。“不管汤姆先生今天在哪里过夜,他得走一段远路呢;再说,我渴了。”
画面再次变幻了。
汤姆——往后我得称呼里德尔先生了——起初并没有经常来画眉田庄来做客访问,他似乎在试探主人对于他闯进来究竟能容忍到什么程度。凯瑟琳也认为在接待他的时候不要把心里的喜悦一齐显露出来,这样稳妥一些。他就这样逐步地建立起了来这里做客的权利。
他从小就沉默寡言,这种突出的性格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多少,因此也就看不到他有什么哭啊笑啊的种种表现。东家的不安总算暂时平息下来,而事情的发展又把他的不安在一个时期里引导到另一方面去了。
——那意想不到的新的烦恼来自贝拉特里克斯·林敦。那时候,她已是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一举一动还不脱稚气,感情强烈——恼怒时脾气也强烈。不幸的是,她对于那个被容忍的客人突然感到了不可抑制的爱慕,哦,你能想象吗?她被里德尔先生迷住了。是的,虽然里德尔先生在长大后外貌谈吐都与年幼时大不相同,但产生感情的是她还是让我感到匪夷所思。
雷古勒斯也没想到她竟然荒唐到看中了这么一个人,不由得吓坏了。万一他日后没有男嗣继承人,那么画眉田庄的这份财产便有可能落到汤姆的手里;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汤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变了,本性却并没有变……
一想到要把姐姐贝拉送到他手中去过日子,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要是让他知道了她这一番钟情原是一厢情愿,她看上的对象并没有拿同样的情意来回报她,那他更要坐立不安了。他不知道底细,所以一发现有这回事,便怪在汤姆头上,以为是他有意勾引——毕竟,汤姆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或许只要他想,他就会立刻变得非常迷人,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他所倾倒。
再后来……凯瑟琳和汤姆大吵了一架,病情加重了,还被查出来患上了脑膜炎,而贝拉和汤姆私奔了。正如林敦先生所担忧的那样,她遭到了里德尔先生的折磨,他对她没有一丝温情,或许在某一年的时候客死他乡也不得而知……一次她来信,说是被指认为杀死亨德莱夫妇的凶手,被关进了监狱,在那之后就再无消息了——当然,她也没有给里德尔留下一儿半女。
……
画面又切换了。
我跟着纳莉站在画眉田庄的客厅。墙上的挂历显示现在是1784年,距离汤姆从霍格沃茨回来已经过去三年了。
雷古勒斯·林敦并不在庄子里,纳莉对其他的佣人谎称夫人要吃橘子,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然后走上楼。我也跟着她上楼。
林敦夫人怀孕了,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袍子,披一条轻薄的肩巾,像往常一般,独坐在向外伸出的开着的窗子边。她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在她刚生病的时期,有一部分盘到后头去了,现在她顺着那发丝的天然鬈曲,随随便便编成了两条辫子,从她的鬓角边挂到了脖子上。脑膜炎的折磨让她显得消瘦,但是她此刻十分平静,显出一种不是人间所有的美。
她那对本来炯炯闪亮的眸子,现在蒙上了一层迷梦般凄楚的温柔,你只觉得她不再在注视她身边的事物,而似乎老是在凝视着远方,那遥遥的远方——你也许可以说,她那视线落到了人世之外呢。
她那苍白的脸色、憔悴的模样已经消失了,她的肌肤现在似乎逐渐变得圆润了。她的心境让她流露出一种异常的神态,叫人看了不由得痛心地想起她得这场病的缘故,同时又格外地惹人怜惜……我明白,尽管眼前她正在逐渐复元,她那种茫茫然的神态,却已打上了命运的烙印,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香消玉殒只是时间问题。
她面前的窗台上有一本书打开着,偶尔吹来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把书页翻动着。
吉牟屯礼拜堂的钟声还在敲着;那涨了水的小溪舒畅地流过山谷,传来了悦耳的淙淙声。那可以算得一种过渡性的可爱的音乐,因为一到夏天,树叶浓密,发出一片低语般的沙沙声,便要淹没田庄附近的溪流声了。在呼啸山庄,在解冻或是久雨之后,逢到无风的日子,就总能听到那淙淙的流水声。
这会儿,凯瑟琳在倾听着,心里想的正是呼啸山庄——那是说,假使她是说得上在听,或是在想的话。可是她的双眼只管茫然地向远方望着,看来她分明没有意识到存在于世上的任何物质性的东西,不管是凭她的耳朵还是凭她的眼睛。
“有你的一封信,林敦太太,”纳莉说道,把信轻轻地塞进她那搁在膝上的一只手里。“你得马上就读,因为在等回音呢。我要不要打开封印?”
“好吧,”她回答道,她的眼光并没有挪动一下。
纳莉拆开了信,羊皮纸写成的信很短, “现在,你读吧。”
她把手抽回去,信掉下来了,她也不管。纳莉把信捡起来,重又放在她膝上,站在那儿等候她低垂下眼光来看一看,但是好久不见她有一点动静,她终于又开口了:
“得我来念吗,太太?是里德尔先生写来的信呀。”
她吃了一惊,有一丝困惑的回忆闪过她的脸上,还透露出一种神情:竭力想把自己的意识理出个头绪来。她拿起信纸,好像在念信;等她看到署名时,她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发觉她还是没有领会信里的意思。我向她讨一个回音,她却只是指着署名,急切地望着我,带着一种哀怨而焦急的询问的神气。
“他想见见你呀,”我说,猜出她需要有人给她解释一下。“这时候他正在花园里,急于想知道我会给他带去一个什么样回音呢。”
正这么说着,我瞧见底下照耀着阳光的草坪上,躺着一条大狗,它竖起了两耳,像是要吠叫的样子,接着却又把耳朵贴伏下去,摇一摇尾巴,算是宣告有什么人走近来了,而那个人它并不认为是陌生人。
凯瑟琳向前探身,屏住气息,用心倾听。一会儿只听得有脚步声穿过走道。看到大门洞开着,他怎么也没法不跨进宅子来。
凯瑟琳焦灼不安地只是望着房门口。他并没有一下子就撞着她的卧房。她向纳莉做手势,要她去接他进来;可是她还没走到房门口,他已经找到了。他迈开一两个大步,就来到凯瑟琳的身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了。
纳莉将退了出去,并将门关上。现在室内只剩下汤姆和凯瑟琳两人,以及我这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幽灵。
约莫有五分钟光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搂住她不放。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接连吻着她,次数或许比他过去一生中所吻过的次数还要多。
当然,是凯瑟琳第一个先吻他。
汤姆心痛得简直没法正对着她的脸看。他一眼看到她,就千真万确地知道,她这病是好不了了——没有指望了——她是难逃一死了。
“凯瑟琳。”他用看似平静的嗓音呼唤着他爱人的名字,但是表情却显出了绝望。他端详着她的面庞,眼睛一眨也不眨,我以为他要流泪——谁知他的两眼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却并不溶于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又怎么啦?”凯瑟琳说,向后靠去,顿时眉心紧皱,来回报他的盯视。她的脾气就是跟着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转的风标罢了。“你和雷古勒斯两个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汤姆!而你们两个又都为了这事儿到我跟前来诉苦,好像该得到怜悯的人倒是你们!我可不怜悯你,我才不呢。你害死了我——日子可就好过了,我想。你是多么坚强呀!我死了之后你准备再活多少年哪?”
汤姆跪下一条腿,搂着她。他想站起身来,可是她扯住了他的头发,不让他起立。
“我但愿我能一直揪住你,”她辛酸地接着说,“直到我死了为止!我可不管你受着什么样的罪。我才不管你受的罪呢。为什么你就不该受罪呢。我是在受罪呀!你会把我忘掉吗?将来我埋在泥土里之后,你还会快乐吗?二十年之后,你会这么说吗?——‘那就是凯瑟琳·恩肖的坟墓啊。从前我爱过她,我失去了她心都碎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啦。这以后我又爱过不少人。如今我的孩子,比从前的她,对于我更亲呢。’——你会说这些话吗,汤姆?”
“不要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疯吧!”他皱起眉,神色苦楚。
这两人,在冷眼旁观的人看来,构成了奇怪又可怕的景象。凯瑟琳大可以把天堂看作对于她是一块流放的异域,除非她丢下她在尘世的□□时,也抛弃了她那在尘世的性格。只见她这时容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两眼闪闪发光,露出一副狂野的、要报仇雪恨的神气。
她的伴侣呢,他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另一只手轻柔地搂住她的臂膀。
“难道你有恶魔附在身上吗?”他蛮横地说下去道,“在你临死之前还说这些话?你不想一想,你这些话句句都要像烙印般印在我的记忆里,一旦你抛下我之后,这几句话在我的脑子里会扎得更深,直到永恒。你是安息了,我却还要继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我是再不会得到安息了,”凯瑟琳有些抽咽地说,这时她只觉得一阵子难过;情绪上的剧烈冲动,使她的心怦怦乱跳得厉害,胸脯起伏不停。她不再把话说下去,等到这一阵发作过了之后,才接着说道,语气已缓和了些:
“我并不要你忍受比我还大的痛苦,汤姆。我只愿我们俩永不分离;若是我有什么话使你往后感到痛心,要知道我在地下也感到同样的痛苦呢;那你就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你一生中从没伤害过我吗?那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七年都不回来?为什么不用你的猫头鹰给我带一封信?不行,要是你把一股怒气憋在心里,那日后回忆起来,比我那尖刻的话可还糟。你肯过来吗?来吧!”
汤姆走到她的椅子背后,俯下身去,但并不太低,不让她看到他的脸儿——他的脸色这时激动得像纸一样苍白。她回过头来瞧他。他可不肯让她瞧见。他一下子转过身去,走向壁炉,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
凯瑟琳猜疑地用眼光跟着他。每一个动作在她心里都唤醒一股新的情绪。停了一阵,她盯着他看了半天之后,她又开口了,带着气苦、失望的口气,轻轻说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也不肯软一下心肠,为了好把我在坟墓外边多留住一会儿。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好吧,没关系。你确实不是我的汤姆……我仍然爱着我那一个,还要把他一起带着走;他就在我的灵魂里呀。再说了——”她沉思着说下去道。
“让我最讨厌的东西,说到底,就是这一个支离破碎的牢笼。我给关禁在这儿已经关腻了。我盼望得不耐烦了,要逃到那极乐世界去,从此就永远留在那儿了——不是泪眼模糊地张望一眼,也不是隔着我那颗疼痛的心窝的高墙向往而已;而是的的确确到得那儿,待在那儿。汤姆,你自以为你比我强,比我幸福,身强力壮,你是会魔法的巫师,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麻瓜!你替我难过——很快这情形就要转变过来了。是我将要替你难受。是我将要高高在上,你们哪一个都没法跟我比。我不懂,是不是他不肯到我跟前来啦!”她跟自个儿说下去道。“我看他是存心那样的。好汤姆,你现在不该再和我生气了……我已经生你的气一辈子了,现在我累了,我原谅你了。快到我这儿来吧,汤姆。”
她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听到她这迫切的恳求,他转过身来朝着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神情。他紧紧盯着她,胸膛痉挛地起伏着。
起先,他们两个分开着站了一会儿,接着怎样抱在一起的,我没能看得清。只见凯瑟琳向前扑出去一步,于是他把她接住了,他们两个就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只怕等到把我的女主人从这一阵子拥抱中放开时,她早已活不成了——真的,照我看来,她似乎当场就昏了过去。
她抬起一只手臂,钩住他的脖子,让他托住着身子,把她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脸上。
“别逼我了!”凯瑟琳抽泣着说道。“要是我做下了错事,那我为此而付出了生命。这就够了!你也曾抛弃了我;可是我并不想怪你。我宽恕你,你也宽恕我吧!”
“……要宽恕你,真难啊,”汤姆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我看见他的视线短暂地落在他戴在左手上闪闪发亮的黑宝石金戒指,“如果世间能有魔咒能让人起死回生,我能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沉默了——他们的脸儿紧贴着,他们的泪水彼此冲洗着对方的脸——至少,我想两人一起在哭泣,逢到这么令人肠断魂销的当儿,汤姆应该不免要掉泪的。但事实上,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