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燕南飞。
皇宫中的羽林军随他而来,浩浩荡荡,在大理寺外围了一圈儿,燕南飞就那般不慌不忙地迈了进来。
他一身玄色暗金锦服,仪容更甚往昔,领口高高束起,脖颈以下不露半分,颇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
浅金色的流苏在燕南飞的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几道海棠花纹,配上燕南飞那张神色淡漠的脸,又多了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燕南飞就那样站在大堂中,不甚在意地向众人投去一瞥,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大理寺卿额上冷汗冒得更多,整个人恍若是从水中打捞的出来一般。
——放眼朝堂,任是谁都对燕南飞有几分畏惧,更何况眼下楚陌苓也在大理寺,传闻中两个人不睦已久,若是在大理寺大打出手……难免波及到他。
妙清也垂下眼眸,遮住眼睛里晦暗不明的情绪。
燕南飞身边的近侍叶寻为他搬来了座椅,沏了上好的。
燕南飞旁若无人地坐下,拂了拂衣袍,手指无意识摩挲袖口的海棠花纹。
楚陌苓此刻却无暇顾及周围人的神色。
因为燕明月在听到燕南飞声音的那一瞬就恍若炸了毛的狸猫,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我的事情?!”
跪在地上的妙清显然歪了一下,颤颤巍巍爬到燕南飞面前磕了个头,期期艾艾地开口:“燕小姐,太师分明是为公正开口,你怎能如此目无尊卑?你虽是太师的姐姐,此刻也未免太放肆了些!”
楚陌苓没敢插嘴。
她想着燕南飞定是为这“神女”而来,冷哼一声。
色中饿鬼。
燕明月对燕南飞的仇视可不是一点半点,她不大插手两人的家世,轻咳一声后退几步与大理寺卿并肩,仰头望天,实则竖着耳朵看戏。
不看燕南飞吃瘪,实在可惜。
燕明月精致的眉眼染上几分愠色,却衬得整个人更加娇媚,勾人心魄。
“他?他也配?!”燕明月冷哼一声,不留情面地嘲讽,“燕南飞,不动声色就收服了这么一条与我作对的狗,我当真是小看了你的卑劣。”
妙清泪眼婆娑,虽跪在地上,依旧红着眼眶向燕南飞行了个礼,整个人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初来乍到,妙清自知得罪了京中权贵,难以脱身。”
“妙清不愿拉太师下水,此事太师不必再为妙清……啊!”
她话音未落,燕明月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猝不及防。
楚陌苓和大理寺卿对视一眼,一起缩了缩脖子,继续抬头望天。
燕明月揉了揉有些发疼的手心,凤仙蔻丹的甲在身侧挽了个花,复而挑起,她吹了吹手,凤眼微抬:“方才这巴掌,是打你不识抬举,当着我的面就敢玩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对象还是燕南飞那个贱种,令人作呕。”
她唇畔勾起遥遥不及的飘忽,“这都是你姑奶奶我当年玩剩下的。兴许你给我磕三个头拜我为师,我还能大发慈悲教教你。”
妙清一张脸惨白如纸。
燕明月又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一阵,见妙清在她手下颤抖,似笑非笑:“仅凭几分姿色就想在京都横着走了?你还是太嫩。”
“瞧见了吗?人是我杀的,我也亲口承认了,可如今跪着的是你,站着的是我。”
“男人那张嘴多不可信,若你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只想靠男人嘴里说出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言语,挨打的就是你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废物。”
她轻嗤一声,不再言语。
燕南飞被她冷嘲热讽几次也依旧波澜不惊,见她不再说话,这才开了口,一如来时那般神色淡淡,“说完了?”
“来人,请燕小姐去牢中坐坐。”
大理寺卿汗如雨下,朝楚陌苓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楚陌苓也知道燕明月向来金贵,定是受不了这些牢狱之苦,上前一步挡到她身前:“燕太师好大的口气。”
燕南飞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开腔,“燕明月犯了当朝律法,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不过一介平民,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律法是太师定的,自然是太师说了算。”楚陌苓不甚赞同,“只是眼下还未查清事情原委便拿人,不大合规矩吧?”
燕南飞也毫不退让,那副神情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坐在太师椅上端起叶寻奉上的茶盏,信手撇去茶中浮沫,“不论如何,她杀了人是事实。”
楚陌苓还想说什么,身后的燕明月捏了捏她的手指,她了然,虽然疑惑,却也不再作声。
燕明月抚了抚鬓间步摇,半带恼半带娇,眼波流转,真正的千种风情万般娇媚,“让我去牢里可以,不过……”
她玉手轻挑,指向妙清:“我要同她关在一处。”
“牢中苦闷,燕南飞你此刻若要非与我过不去,起码给我寻个乐子。”
妙清惶然地睁大了眼睛,望向燕南飞,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太师……不要……求您……”
燕南飞不以为意地颔首,“随你。”
妙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太师……”
楚陌苓也有些诧异:妙清不是燕南飞的人?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妙清就被燕南飞身边的侍卫叶寻拖了下去。
楚陌苓看着哭嚎的妙清,嘴角抽了抽,正要讥讽几句,燕明月凑到她耳边,动了动唇。
“寻个没人的日子偷溜进来瞧瞧我,给你看些好东西。”
楚陌苓下意识点了点头,燕明月这才满意,冷冷睨了燕南飞一眼,推开站在她面前要恭恭敬敬带她去诏狱的府兵,“我自己会走。”
“燕小姐慢走……燕小姐慢走……”大理寺卿嘴角笑出一个近乎慈祥的弧度,“狱中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差执勤的狱卒告知下官一声,下官亲自为燕小姐置办……”
废话。
待燕明月入狱的消息传到她那帮疯狗一般的裙下之臣耳朵里,他若不表态,不止做主的燕南飞要倒霉一阵子,整个大理寺恐怕都因脱不了干系而遭殃。
燕南飞向大理寺卿投去了轻飘飘的一瞥,鸦羽长睫投落暗影。
大理寺卿慌忙招呼手下出了大堂,递给了楚陌苓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楚陌苓见他旁若无人地端起茶盏在此处品茗享福,燕明月却要进那牢狱之中受这鸟气,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愧是燕太师,同样头顶乌纱帽,燕太师一句话便能压死一屋人,好大的官威。”
燕南飞终于悠然散漫地抬起头来,眸色极深,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半晌,他轻扯唇角,似是嗤笑了声,嗓音漫不经心,“殿帅也清闲的很,放着贤林院的一众弟子不管,跑到大理寺看热闹。”
“果真是为人师表的典范。”
楚陌苓彻底被他气笑了,毫不留情,“到底比不上燕太师,自家亲姐姐都能当做牵制旁人的棋子,真是舍家为国的典范。”
她这话阴阳怪气,对燕南飞的嘲讽之意拉得满满当当。
燕南飞却只觉得这人像只炸了毛的狸花猫,自顾自地转了转手中茶盏,眼底盛满玩味:“你又怎么不知,我在帮她?”
“真是奇了怪了,天下皆知你燕南飞此人憋不出什么好屁,是我没睡醒还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怎么听到燕太师如此大言不惭的话了。”
她句句夹枪带棒,燕南飞也不恼,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趁她停嘴歇气的间隙才开始一本正经地给人顺毛。
“燕明月得罪了恭亲王世子游和欧,本官请她进来避避风头,还成有错了?殿帅还真是没良心。”
“游和欧那个孬种有什么好怕的。”楚陌苓压根儿不信燕南飞是什么良善之辈,回怼道,“太师是吃错药了,能这么好心?”
燕南飞也不再遮掩,径直摊牌,“如今燕明月因妙清的原因进了诏狱,她那些个蓝颜知己还容得下百花楼么。”
“那神女身上全是问题,此番一举多得,如今殿帅毫不费力就能去了这个心头大患,难道不该感谢本官么?”
楚陌苓咬着牙在心底冷笑,燕南飞还真是一点儿亏都不吃,这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都能传到千里之外的嘉宁关了。
楚陌苓懒得与他掰扯,面上浮现不耐,蹙着眉冷哼一声,偏要拿话刺他:“那真是多谢燕太师了,竟牺牲色相哄得那神女来了此处。”
“自小旁人便夸我写得一手好字,怎么,要我弄块‘深明大义’的牌匾装裱好了送到燕太师府上么?”
“什么牺牲色相?”这次皱眉的人换作了燕南飞。
他细细咀嚼这几个字,终于回过神来,瞬间勃然变色,满面戾气地起身,甩袖边走。
楚陌苓见他吃瘪,心情颇佳,就差哼个小曲儿以示愉悦时,见走到门口的燕南飞停住了脚步。
“做什么?”她语气不善。
燕南飞黑着一张冰块脸,语气却不容置喙,拿着话噎人,“殿帅还是早些将那牌匾做好送我府上为妙。否则本官只能亲自去贤林院取了。”
楚陌苓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狠狠踹了一脚燕南飞方才坐过的那把红木椅泄愤。
她在心里将这人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实在找不着词儿时又忽然想到燕南飞锦衣袖口那海棠花纹,在心底连着吐槽数句才算作罢。
她暗道碰到燕南飞是晦气,不曾想更晦气的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