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兴仪。
诏书一布,京内沸议登顶,无数朝臣学子反应激烈,她们无法认同定安王为储君,纷纷聚集起来,预备着上书抗议,在有心人的催动下,当日下午已生出“镇北王弑君篡位”“子家欲谋天下”的流言。
而极快的御内便放出武皇将亲临册封典礼的消息,并布圣谕,于太极宫行册立。
霎时间,种种猜想激涌迭起,许多朝臣举棋难定之际,京内再生变。
慕归雨突然携内卫向朝中臣发难,她手握官场无数秘闻把柄,与内卫配合,一告一拘,将大半对风临持异声之臣雷厉拘查,短短一日,收押入狱者近百。
而风临在此日封赏提拔数十位攻城将士,分派各处,并下令,至二十日前,封锁华京各处城门。同时命裴怀南携羽林军严守皇城。
当日夜,子丞相、慕归雨、闻人言卿、风依云、风绮如及各属官集于定安王府,对翌日的册封仪式做最后的商议。
对于子丞相所提,“殿下未行及笄礼,故需束半童髻受册,示意母女慈孝,皇权顺利传承。”及诸琐仪细节,风临无有异议。只一项,册封太女时,需得三师乘车引导在前,风临无师,本就人员不齐,名义上的王傅魏泽又闹了不快,偏偏这一项不能减缺,人选上着实为难。
风临听后,淡淡道:“何必拘于名头,此礼究其实质,无非是要两个引路人在前。不如由丞相、慕大人代之,论及引路人,你们两位也实至名归。”
慕归雨当即起身婉拒,但风临显然无意与之争论,直接一句:“就这么定了。”便止了所有的话。
慕归雨蹙眉坐下,口中应领,心中却总不能安宁。可即便如此,三师仍缺一位,风临却不打算再找了:“已经够了。”
之后又对余事商谈后,众皆各自领命散去。风临起身将众人送出殿,风依云磨磨蹭蹭没有走,风临也没有多问,单叫住慕归雨私谈了几句,尔后命人相送。
一直等到人都离去,风依云才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姐姐,那个位置,你是给长姐留的么?”
风临定了片刻,没答,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风依云鼻子酸涩,哽了很久,后望着她轻声道:“姐姐,长大真痛啊。”
“是啊。”风临垂眸低语,“但我们别无选择。”
“依云,总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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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王府散去,慕归雨一路沉默,去了刑部整理孔王讯案。
当夜归静心园,慕归雨吩咐人在她住处备了桌丰盛的酒菜。
桌上摆着六副碗筷,置了六个座位。慕归雨坐在主座,面朝五个空位,屏退下人,稍静了会儿,拿着酒壶起身,去给五个空杯都倒满了酒。
倒完归座,慕归雨拿起酒,对五个空座举了下杯,将酒递至唇边,黯然轻笑,仰头饮尽。酒液入喉,一路割入胃,慕归雨放下酒杯,慢慢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五个空位无声注视她。四周寂静,灯火簇燃,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说:“就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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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各方漫长的一夜后,新的太阳终于越夜而出。
十九日破晓,天穹第一缕曦光射向华京,向这座本就未眠的国都宣告新一日的到来。
天明前两刻,皇城便严阵以待,中庭、太极殿、宗庙皆群兵警戒,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典仪。宫官朝臣具服服冠,于太极殿前等候。
鸿胪寺执事官宫道分行,告百官、风临,时辰已至。
风临闻言,告:“侍臣登马。”其文武亲随皆上马随行,风临朝皇城方向致意,遂登车。
在她礼车前方,有子丞相、慕归雨乘车引路,以代三师引导。三师车动,后一众仪仗仪队皆起,礼乐顺风而响,一路浩浩荡荡向皇城去。
鼓乐声顺风而飘,穿越城墙,飞至梦麟,穿过它的树梢。
在宅园幽静的内院,一夜煎熬的伤者终于捱到黎明。
子徽仪忍着剧痛,自床上坐起,看向屋内,对面只有一个女子看守他,其余人早在昨夜离去休息。在他望去时,这个南地的暗探也敏锐抬眸,只是通宵看守一夜的眼睛布满血丝。
子徽仪对她道:“女郎,能否给我拿点吃的?我许久未进食,胃里疼得厉害。”
那女子道:“这不成,我不能离了这屋……”
他带了点微弱的嘲意,对她笑了笑:“你看看我这副模样,两足刚抽去两枚钢针,难道还能凭着这双脚逃跑么?安心,我真的只是饿了。”
那女子凝神瞧着他,心知他所言不假,隐隐生出怜惜,便道:“你莫要生什么心思,我很快便回来。”
子徽仪轻勾起嘴角,虚弱一笑,这一笑真如夜玉莹光,病艳风华:“多谢。”
她恍觉满室生辉,慌移开眼,快步离去。
子徽仪静坐床上不动,待听见屋外脚步声彻底远逝,他立刻伸手抓住床边,使劲撑起身子挪下地。
地上连双鞋也无,但此时他已不会再在意这等事,他两只伤脚皆红肿,白布包裹的足心处一动便渗出点点血星,可他仍狠心将两脚踩在地上,扶床而站,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五月过半,窗外鸟叫虫鸣,十分吵密,附近必有树林,而在苏醒时他早已暗观此处房屋规制,知其必有庭,有庭则必有池。子徽仪轻手推开房门,谨慎外望四周,见此刻无人,咬牙快步逃离。
他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剧痛使他在短短时间便面白如洗,但他心意已决,竟毫不为疼痛所阻,一路向屋后树林走去。
他原以为要用最煎熬的方式结束,未想终令他见池塘,真好,起码在最后一刻,上天对他有怜惜。
她已过了最难的关,往后,不会再有像从前那般的绝境。她有人辅佐,有人拥护,有人护爱,她会越来越好。他再不必牵挂了。
那夜的相望已是最好的结尾,到此结束就好。
他一步一步往池塘走去,一步一血印。
“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事,偿还了该偿的恩情,这条命,再不要为别人所用。”
“这天地合起来,就是座牢,我要逃出去……我要逃出去……”
他用力抓住茂密树枝向前,满是伤的手被枝叶划出鲜血也不惜,发肿的脚踏过草叶,在绿茎留下斑斑血迹,他走到池边,望着那日光下粼粼池水,一身枷锁忽而脱落,释然间,大片大片耀目波光像金箔碎片晃入眼中,在满目的光中,他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笑意。
“父亲,母亲,儿子回家了。”
哗——
咚。
数百里之外的国都,巍峨皇城,风临身着并不合身的礼服,远眺太极殿。
宫道上有臣子宗亲接迎,人数很少,但仍算成制。她们皆着服戴冠以候,见到风临随仪仗来,纷纷行礼,子敏文憔悴站在其中,双目灰戚。风临本以为不会看到魏泽,但这支君子竹到底还是来了。她穿着青绿朝服,隔着纷扬的仪队旗绦望来,眼眶中蓄满了泪。在风临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泪水啪嗒溢落。
风临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可流,明明她与自己也并不熟络。可她就是哭,不停不停地哭,就好像自己夺走了她什么重要的东西。
绿色衣襟被斑斑泪痕打湿,像下了一场雨,风临看得心里闷堵,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将目光完全地投向前方。
正前方,巍峨耸立的太极殿,琉璃瓦折光溢彩,整座大殿沐日而耀,宛如天穹神宫,辉光刺目。
在耀殿正中,一切仪仗的中心,武皇与皇夫并立高座。自宫变后,这是帝夫第一次见面,来自他的背叛与算计像铁钩扎进武皇肺腑,勾出一条条血淋淋的肉,她无法不用怨恨的目光去刮他的面庞,可相比于武皇刀子般的目光,子南玉明显冷漠至极。
他从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极致的漠视,可他现身于此,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牵制。二人并列,宛如冰火两极。
这场仓促的册立典礼冷清得可笑,但风临知道,这已是他们能给她的最好。她心甘情愿踏上这条路,走向那座浸满鲜血与阴谋的东宫,哪怕粉身碎骨,终生毁于此宫,也不回头,只为一个或可保全身边人的希冀。
在脚踏上宫阶的那一刻,她耳畔忽而听见一声咚响,像玉石子投水。
风临微微一愣,再去听时,四周已尽为礼乐覆盖。她胸内阵阵空痛,抬起脚,拖动疲惫疼痛的身躯,一步步走上宫殿。
太极殿中,数十位朝臣候立,两侧内官侍卫行礼,在他们的正中央,大殿最高的座位上,武皇与皇夫子南玉正向她望来。
武皇面色发青,压抑着疼痛,被包裹的断骨之手抓在龙座上,阴冷凝视她。
在她身后,白青季、平康、梁佑元无声而立,身侧子南玉冷然施压,座下不远就站着裴怀南,假充她的心腹羽林,目前,她不会瞧不出朝臣少了近半,此刻入太极殿的面孔,大约不是顺投风临,便是中庸避事,整座大殿已尽是风临之人。
武皇欲起而争,却不可妄动,欲喊,欲驳,欲斥,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干裂的疼痛贯穿咽喉,令她如吞尖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临穿戴华服走上前来,一步一步走向东宫。
前尚书省左仆射谢元珩未至,门下侍中柳弘罪决,故一应仪礼皆由子丞相代劳。她从鸿胪寺内官手中接过册案,查册案、玺绶后,转向朝臣高声道:“有制。”
梁佑元应声上呈圣册,子丞相自梁佑元手中接过册文,面向众人,展旨高宣:
“宣文二十四年,岁次甲辰,五月十九日,皇帝若曰:
建储系邦,当委元良,固国本者,必属上嗣。咨尔元女,定安王临,幼即聪慧,长而耀德,两曜而辉,五行明秀,通悟上哲,智谋英果,性纯且仁,居常谦和,动徇方道,识达军政,器含瀚文。敬爱于君亲,泽被于疆域,固国朝之边地,卫宗祖之严威。上以奉宗庙,下以系生民,受运于霄天,承载以万民。朕顺天意,是用命尔为皇太女,维我风武之德烈,功格上帝,祚流万代。愿尔亲贤远佞,行践礼道,夙夜惟寅,贞国继明,永铭先祖之丕命,常悟莫忘,可不慎欤!”
“承接玺绶!”
风临踏着众目目光上前,双手承接册宝,当微凉的重量落入双掌那刻,她身躯忽地泛起细微激意,就好像这太女玺印抛丢入她血液之中,砸出层层波澜。
礼乐绕殿而起,轰鸣着灌入她双耳。
“贺拜皇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