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地等着。子丞相来见,她也没有起身,只道了声:“丞相来了。”
子丞相穿着官袍踱入殿内,边暗打量,边行礼:“臣听闻殿下不适,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是为探望,还是明日的册封仪式出问题了?”
子丞相微顿,道:“仪式的确……要祭祀太庙的牲畜、祭品筹备需时,无论如何也要后延一日。”
“知道了。”
子丞相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同意,明显顿了下,但极快恢复,站在那默了片刻,忽道:“但臣亦是关心您的。”
“呵……”风临看着她,在阴影中勾起点嘴角,那笑很浅,也冷,“那你看到孤的模样了。你会觉得孤软弱,还是觉得可笑。”
子丞相未在二词间作选,只是忽然沉默下来,目光沉痛复杂地望着她。须臾,子丞相道:“还是为他。”
风临没答,转过脸看向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子丞相道:“如此憔悴,也是为不能释怀?”
风临道:“孤就不能是累了?”
“那殿下何时振作?”
风临甚为疲惫地垂眸:“一日而已,就不能让孤清静一日吗。”
“殿下,现在不是沉溺悲伤的时候。”
风临神色微变:“一日都等不了吗?”
“若臣不来,您会躺多少日?”
“够了!”风临咬牙压抑道,“孤做了什么,孤犯了天条吗?不过在府中歇了一日。纵然有私心,明州城孤也打下来了,战线推远了,善后的人安排了、北军联络了、封赏的命令发了、连皇城孤都去露面安抚了,还哪没做到?孤就想待一天都不可以吗!”
“不可,因为时势不等人!”
子丞相迎着她怒意走上前,蹲在床前,痛心疾首道:“非臣有意讨嫌,而是世事瞬息万变,您在这安躺之时,焉知京中各方在谋划些什么?此时府外物议如沸,事务巨堆,千务万事都等殿下裁夺,殿下却如此耽于儿女情长,怎成大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1]今之磨难,皆天降劫以验,考度君命,受天之禄,承天之重,坚则志成,成则化龙。殿下负紫微鸿命,载天下所望,愈是艰难之时,愈要守志坚行,不可丧志颓靡啊!”
风临看着子丞相,忽而慢慢直起身,朝她俯身靠近,双目发红,盯着她咬牙而笑:“孤真不明白,为什么坐上那个位置就非要舍弃为人的情感?”
“你们到底想让什么样的人坐在龙椅上,一个冷血?一个怪物吗?”
子丞相胸膛微怮,须臾后开口:“殿下,您还年轻,所以才觉得眼前之事比天大,可只要您再年长些,五年十年之后,您再回头看,就会发现此刻的痛事不过是广天片云,九州一砾,抬步可越。”
风临俯身盯着她许久,慢慢咧嘴笑了:“姑姑,孤知道你更爱长姐,所以你对孤的心疼没那么多。孤从未怪你,可你怎能说得如此轻巧?”
她抬起手,用那只颤抖的、指甲裂断的手指向心口,那双眼血红说:“都拿年岁来说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孤就只活了十九年。”
“在这十九年的人生里,徽仪占了十二年。”
“徽仪他,对孤而言,不只是一个男子,他是与孤自幼相识的亲人,两情相许的爱人,他是孤心之所向,夜梦之乡,他是孤的……”风临沙哑地哽了一下,“他是我的半条命。”
“我对未来所有的幻想都有他。失去他,我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未来变得无可期待,我能见到我的来日,无非是从一座冷殿,搬到另一座冷殿。”
“我亲手犯下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把他从我的手中放走,这份愧疚,这份悔恨,任什么也无法弥补。”
风临双目暗红地盯着她,在开口瞬间,一颗泪从眼眶滚落,砸在地上,字字嘶哑:“为什么我的帝路要拿爱人的骨血来铺?”
“今后每一日,我的人生都会在痛悔中跋涉,我迈出的每一步,脚下都有血。”
风临伸手紧紧抓着子丞相双肩,道:“姑姑,你让我怎么活?”
“我不想这样活。我也不能这样活下去。”
她缓慢摇头,声音凄然道:“我喘不上气,我想他,我想他……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我想看到他的眼睛,我想拉住他的手,坐在他身旁,把那盘没能吃的牡丹花糍吃完……”
风临两手颤抖,悲伤彻底决堤,情绪失控间,她手自子丞相双肩挪向其脖子,悄无声息掐向她。
子丞相满心都在着急她的异样,浑然不觉。正此紧要之时,寒江快步入殿,变色出言:“殿下不适,丞相您还是先走吧!”
子丞相对这个向来恭谨宫女的话感到微异,但对方似乎并不悔歉。“烦请丞相谅解,请吧。”寒江转头提高声量唤,“银川,送丞相离府。”
子丞相肃面看了那宫女一眼,又望了望风临,终转身离去。离殿前,子丞相回首而望,见到风临独坐在帐影中,低头看着双手,不知在想什么。
寒江紧张地屏息而立,待人走后,到床前蹲下身,看向风临道:“殿下……”只刚唤了一声,她嗓子便如针扎般干涩刺痛,很艰难地把后面的字挤出来:“您方才是不是,想对丞相……”
风临犹似未闻,沉默不语。
寒江缓慢伸手握住她双手,十指有些发抖:“殿下,她是您的姑姑。”
风临慢慢抬起头,忽反手握住她的手,黑瞳凝视道:“她把孤当侄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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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外街,早有一辆车驾在安静等候。
子丞相的车马刚拐出王府,便见到此车,慢慢停驻。子丞相自车窗后露面,对着那车里下来的人道:“等多久了?”
“不长。”慕归雨走到近前,微微仰头问,“殿下怎样?”
“不好。”子丞相下车走来,“但我已劝解了她,想必明日她就会振作。”停了片刻,她又补上句:“伤还是重,也不全是借口。”
慕归雨听后朝着王府方向望了眼,目光中是不作伪的担忧。子丞相见状说:“既然不放心,何不去看看。”
慕归雨闻言垂眸,摇头黯笑:“殿下大约不愿见我。”
春夜浓重,携着漫天星压向这位年轻的朝臣,她虽保有风度,身影中却仍有丝苦涩落寞。子丞相不多言,转了话题:“听闻你还在与内卫往来,我提醒一句,她们早晚是要除的。”
“丞相放心。”慕归雨笑道,“只是物尽其用。”
子丞相道:“随你。册封的日子我已禀了殿下,后延到十九日。这两天无论使什么手段,务必压住局面,令册封顺利进行。”
“晚辈明白。”
说罢,子丞相转身往车处走去,慕归雨站在夜下望着王府,忽而轻轻启唇,声音微得像风:“殿下会好起来么……”
子丞相沉声道:“没有时间抹不平的伤痕。十年二十年后,她自然会痊愈,也会明白,现在不可承受的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慕归雨却问:“真的过得去吗?”
子丞相停下脚步,那一瞬的沉默仿佛横隔数十年光阴,她转头看了眼这位年轻的后辈,这一次她没有给出回答。她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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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夜,百里之外的邻州梦麟,某家富商宅园内,几个女子正聚集在一房中,围着一张床榻交谈,床榻边坐着个老翁,正拿细绢布做包扎,一旁小桌上摆满了药罐。
在床榻之上,躺着一位清美绝伦的昏迷少年,他着一身白裳,满身是伤,手、脖颈、足都缠着包扎,脆弱而苍白,像捧雪塑的兰花,仿佛不知何时就会碎化。
屋内有人正无声凝望着他的容颜,床前,一个站在前列的女子不解风情道:“我说,这人两天都没睁眼了,还能救过来么?”
老翁说:“难说。能处理的伤都处理了,条件有限,全看天意了。”
一绸袍女子道:“想想法子,这人要紧,好歹叫他撑到陈地。”
老翁还欲再说什么,突然听见床上传来细微的声音,忙转头去看,见那少年惨白的脸上冒出冷汗,双眉紧皱,在一片痛苦神情里,缓慢睁开了眼睛。
“哎嘿,没死!咱们有功咯。”
戏谑的话音入耳,随即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子徽仪艰难吸气,努力睁开眼分辨,却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这是哪?
然而聪敏如他,仅从环顾这一眼,便断出自己被居心叵测者拐带走了,通过她们的口音,他猜测这是群南地人。
看着眼前那几张生面,子徽仪灰暗闭上眼……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再次醒来。
“你们是何人?”片刻后,他冷清地问。
为首的女子瞧着他,咧嘴笑了:“我们呐……是你的救命恩人~”
五月十六日夜,子时,明州城火起。
城东某处客栈内,有几个女人悄然离店,趁乱往城中嘈杂声最大的西方潜去。远处火光映在几人面上,正是日前在京外的楠安探子。
她们原是按计划要走东疆的路子绕回南地,没想风恪也会往东,驻在明州城。她们一时出不去城,只好伏藏暗观,哪料这夜骤生变故,居然闹起了刀兵。
她们立时设法探听,得知是京兵后还紧张了一阵,但见不是冲她们来的,便不由稍放松,继而想起了本行。这一行人本就为主君打探而来,遇到大变哪有不探明之理?见乱起,便立刻绕去东门,想着弄清交战何人好回去禀告,未想这一去竟有意外之喜!
她们竟见飞骑押了个男子带去城门。
探子的敏锐使她们嗅到一丝不寻常,当即决定冒险,摸近城门方向,扒下亡兵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又抹了许多血后,派出两人假扮守城士兵接近城楼下。
两个探子边躲边听,断断续续听得,城外的似乎是武朝定安王,而这男子似乎也来历不凡,竟与之交情匪浅。
二人正暗自思索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惊而回望,正见那男子抓着个士兵奋力后跃,两人挣扎间,直接从楼阶上跌滚下来!那男子一路飞快滚落,眨眼便滚下几十阶,躺在城楼阶末,当即便不动了。
彼时城门大乱,外似发起猛攻,内门也被有降心的守兵打开,眼见城门将破,二探当机立断,趁乱将子徽仪冒险带走了。
此后她们逃至附近民巷,寻了个与之身量差不多的男子杀掉,把他们衣物一换,便扮作士兵,跟着风恪一行末尾东奔,逃离明州城。
至脱身,她们立弃兵衣,一夜未停直赶至梦麟。
论地理,梦麟比明州还更近华京,本更冒险,但此地有个瓷商,正是姜卓安插于此,扮作富商的暗桩。* 若要脱身,她们唯有此路稳妥。
故潜城外至天明,待有人往来时,这几个探子便劫了落单小车,顶对方身份入了梦麟,寻到那暗桩所在。
那暗桩本焦急脱身,见她们找来,还带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来,顿时火冒,然而在听明原委后,她立觉其中大有文章可做,更见子徽仪绝色容颜,无论为哪样,献于姜卓必定大得功赏,立刻叫来宅内懂医术的人救治,待等他稳得性命,便动身赴南。
然而这一切子徽仪都无从得知。她们不会告诉他任何,包括现处何地,面对他那句“这是哪?”她们只回以“边疆。”
子徽仪闻言并不意外,但已死的心不免增添灰暗。他已经对身处之境无望,也不去设法求救告饶,再开口时,他只问了一句话:“那天晚上,谁赢了?”
“攻城的赢了。”
“是吗,”子徽仪垂眸道,“她赢了……我就知道她会赢的。”
屋内几人都感到些奇怪,但说完这句话后,子徽仪便再没有言语,仿佛世间一切事都已了结。无论对方如何威胁,如何利诱,他都无回应。
先前那女子脸上闪过丝狠意,一旁绸袍暗桩立刻觉察,上前暗告:“他现在可是我们的金疙瘩,好不容易救回,别乱来给整死了!况且你也不必问出什么,我们只管把他献给摄政王,到时自有旁的去审,我们何必担干系!”
她生怕有岔子,说着将那几个楠安探子劝出去,只留一人看守,走时不忘告诫:“这是要献给摄政王的人,你仔细脑袋,不要胡来。”
“您放心。”
子徽仪静静听着,面庞始终没有波动,眼中眸光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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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晨,中书门下宣承圣命,颁告《立定安王为皇太女诏》,诏京及各州郡,令所司备礼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