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牢狱,一独囚单牢内,柳忠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憔悴静坐在墙边。她原在闭目养气,忽于思忖间隐约听得一阵乐声,其中钟鼓管弦恢弘。
柳忠顿时睁眼,皱眉看向狭小的狱窗,越品越觉得不寻常,便问牢道里看守的狱吏:“这是什么乐声?”
狱吏坐在椅上抬眼,像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呵笑着道:“回大人,这是自皇城传来的礼乐。今日要封定安王做太女。”
柳忠面容猛僵,两眼一点点瞪大:“你说什么……封谁?”
狱吏戏谑欲重复,身后狱道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铿锵刀甲金鸣,柳忠刹那起不妙预感,凝面起身,在见到来者时神情愕变。
皮靴停步牢前,一个女声冷冰冰道:“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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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太极殿,众臣官行礼贺拜。
“贺拜皇太女”的声浪涌来,于殿内层层回荡,风临手捧册宝,忽有一丝不真实之感。然而冰凉的物什就在她手中,抻伤的双臂因这份重量而微微发颤,牵动的每一缕疼痛都在告诉她是真实。
高座上,武皇与皇夫正注视她。武皇的目光仿佛淬了毒,若眼神可以杀人,那么风临已被她戮了千百刀。这位皇帝从未像今天这样赤裸裸显露感情,或许是被剥夺了言语与行动的权利,她的一切便都自双眼发泄。恨愤如天裂之河,汹涌冲灌大殿。
在风临承接册宝的那刻,武皇甚至恨然看了眼身边人,那个她曾经以为永不会背弃她、忤逆她的爱人,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换得一记最狠的刺心刀。她某瞬几乎想大声吼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但他没有看她。
他那样决绝地转过头,就好像用意志在他们之间画了一道天堑。
该恨的是她才对,可为什么,他却似比她更恨、更怨?
武皇有一瞬茫然不解,他们怎么就走到今天……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不受她所控了。武皇满是阴恨的心闪过丝痛意,可没容她握住那丝怅情,殿中人新的举动催生了她更盛的怒火。
在众目注视下,子丞相上前,以百官首、代两省主官之身份,亲手将绶带华玉系在风临身上。
武皇的凤眸在这瞬间微微变红,愤几乎自眼中喷涌,像受到狠辣的一记耳光。
在她身旁,子南玉垂眸而望,目光伤感地看着妹妹拿起绶带玉组,系在女儿身上。这一瞬他全无得意或荣耀,有的只是一个父亲的悲伤与心痛。
在绸带穿过结间时,子丞相的指尖微微颤抖。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人系绶带,在遥远的十二年前,她也曾像这般,给一个朝阳般的少女系上过绶玉。
柔滑的绸带化作绵针,丝丝缕缕穿过指腹,子丞相忽地咽喉微哽,抿唇平稳波动的情绪,手指将绶带穿结系稳,一抬头时,发现风临正在看她。那双黑凤眸在某一瞬间像极了龙椅上那个人。
不远处臣官列,慕归雨默默望着风临侧影。这一刹那太极殿仿佛只有她与风临二人,无人知晓她此刻心境。
子敏文在憔悴间抬眼望慕归雨,没窥见任何表情,只看到她站在群臣中,背影那样孤单寂寥,仿佛站在一场经年不绝的阴雨里。
子丞相理好绶带,深深地看了风临一眼,按下心中激浪,稳重地抬手行礼。裴怀南、闻人言卿看着风临,忽而眼中泛酸。走到今天,其中苦楚心酸,又有几人知?
而在感动的同时,闻人言卿抬手拭眼时,也留意到一处古怪——宁歆不在。
这么重要的场合,作为风临心腹至交,宁歆怎会不在?
她暗看殿中,忽发觉不仅宁歆不在,李思悟也不在此……
殿内继而宣读几谕,行罢余礼,是时候往太庙祭告。
原本拜告皇夫的环节,因子南玉出席了太极殿,便减去。子南玉也不宜劳累,依风临意,便请其归宫,不参与后续繁琐祭祀。
离太极殿时,风依云走到风临身边,对她道:“无论怎样,有句话我都想说与你。”
风临疑惑而望,见风依云执手而立,端庄而郑重地向她道:“姐姐,恭喜你成为太女。”
少年面容认真,每一字都发自真心,风临心被重擂,看着弟弟的眼睛,刹那间百感交集。
她几番张口,最终将那些话都咽下,只对他真心说了三字:“谢谢你。”
风依云心涌起阵酸涩,却不多话,只点点头。他陪伴子南玉归宫,遂与她分道。
送走父亲弟弟,风临转身下阶,行走时,一旁子丞相忽瞥见风临袍下穿着黑靴,微感奇怪,然转念一想:许是备冠服太仓促,鞋履不合脚,又来不及改换,唉……思及此,她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为其心酸。
及臣尽离太极殿,众举仪而出,抬驾龙辇,自太极殿转宫道往东,行往太庙。
太庙处张通鉴等部严守多时,太常寺、太庙署、鸿胪寺、礼部早已备仪恭候,只待良时。
风临随引拜谒太庙,祭告宗祖。
至此,众礼俱成。
从此刻起,风临便是武朝真正的皇太女。
太庙钟鼓大作,礼乐大兴,子丞相眼圈微红,与风临一道离太庙,预备前往下一处,也是风临执意要去的地方——孝陵。
长队举着依仗往皇城门走,武皇坐在龙驾中,深感自身像一个摆设,被人举来搬去,从前几十年人生哪有一日似今天耻辱,这屈辱令她难以忍受。
太庙邻近安庆门,众人便举仪往安庆门行去,未想将近时,突传来一阵嘈杂,众隐约听得有一人似在嚷喊:“老身今日便要入皇城,你们若有胆就真杀了我!”
立刻有人前去查看,不多时携一个羽林军回来禀道:“禀殿下,谏议大夫赵贞、老臣张世美、及五六位朝臣执笏聚于安庆门外,激愤哗言,意欲闯门面圣。”
子丞相道:“圣驾出行,怎容喧哗,还不将她们驱赶了。”
风临坐在高车中缓慢抬眼,淡淡道:“不必。正巧顺路,出去见见。”
“安庆门羽林军恪尽职守,皆奖。”
“卑职叩谢殿下!”
子丞相欲言又止。得到风临命令后,安庆门隆声开启,仪队将将行出门外,便有一个红袍老臣冲来,她一眼就望见龙驾,红着眼激动呼喊:“陛下!”
龙驾上武皇立欲站起,不料被身后白青季一把摁回。
“放肆!”谏议大夫赵贞怒喝,“大逆不道之徒,安敢对圣驾无礼!”
白青季道:“我是怕陛下从车上掉下去。”
“腆言无耻!”赵贞愤怒地说。身后张世美等人相继跑来,在时隔多日后,她们终于再次踏进皇城,再次见到陛下的脸,不由得情绪激动,纷纷喊道:“陛下!”“陛下受苦了啊!”
风临坐在车内,隔着车帷纱,淡笑着端量她们。
子丞相沉声开口:“无礼,还不见过皇太女。”
“皇太女?”对面众人微怔,随即便明白了。
赵贞愤然向前:“你终于还是如愿了!这些日子,你与镇北王等人勾连,隔绝内外,使御意不出皇城,臣言不达天听,蔽天改日,终做下这悖逆之行!”
子敏文闻言上前:“隔绝内外,不达天听?御令广布京内外,不曾贻误,陛下就在面前,册封何曾异议?尔等不愿体恤圣躬,一味造作,却来血口喷人么!”
张世美道:“你莫在此颠倒黑白!陛下究竟为何允肯,你心知肚明,见今日台上,安不是无德伐有德!”
风临忽地发笑:“有德?谁?”她说着回头,看向武皇:“该不会是陛下吧?”
武皇神情阴沉,两腮隐颤。赵贞闻言气得面庞通红,以笏板指斥:“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赵大人莫仗身份诳语,失了体统。”
慕归雨淡笑开口,眼睛遂转向张世美:“至于有德无德之言,更是惹人发笑……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1]谁执谁往,天道自有裁夺,岂由庸人妄言。”
“你!”张世美愠道,“掺涉储位,却狡言大道!”
正此时,闻人言卿忽幽幽冷笑一声:“呵……臣外祖母撞亡殿柱之时,未闻钧座高义。”
张世美猛地语噎,张嘴僵站于那,门下侍郎快步站上前来,喊道:“闻人望归,你在这装甚模样!我问你,十五日那晚你把我们一行锁在书室所图为何!”
闻人言卿道:“哦,那晚我要去干大事,你们或会碍事,就锁了。”
门下侍郎顿时大怒:“你这混账!也好意思讲出口!我素日是如何待你的,一片惜才之心,只盼你能成才报国,未想你竟助纣为虐!你如何对得起你外祖母的教导!”
闻人言卿道:“我这样做,正是对得起她。”
门下侍郎激动欲斥,眼见言辞争锋愈烈,将误告庙,后方裴怀南终忍耐不了,阴沉着脸道:“诸位大人有些失体统了吧?”
张世美讽:“体统?你与我们谈体统?”
裴怀南道:“皇城之下,圣驾储君面前,你们竟如此肆意。敬重你们的身份才忍让,望自重,烦请即刻让路,若再阻道——”
赵贞道:“你待怎样?!”
裴怀南暗握佩剑,四周卫兵注目,眼见气氛渐沉,正此时风临起身,抬手止住了裴怀南。她眼神示意羽林军及仪队向后稍退,随后撩袍下车,一路踱步上前,站在张世美等人面前,平缓道:“各位大人,孤知晓你们到此铮言,皆是为国而忧。然诸位皆朝中重臣,自宣文十六年至今,多少事过眼,平心而论,难道真不曾觉荒谬?”
张世美自知她所指为何,但若论及必言涉陛下,故而不应,只强撑道:“老身……不屑与你这不忠不孝之人论道义!”
风临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忽而笑道:“可孤却想与你这高洁忠士论一论。国有奸佞,横行霸朝,谄言纵上,你作为忠士做了什么?储君遇刺,内外勾结,禽兽阴连蔽天下,你作为洁士又做了什么?自宣文十六年至今,整整八载,幼婴可言奔,苗木都可成梁,你却连一篇谏言都没有写成,何为忠洁?你与孤谈忠洁?”
“今时皇城环卫森严,京内暂安,你得以忆起这身官袍,跑来与我等大谈忠孝礼义,然而几日前刘达意作乱,勾连飞骑围攻华京劫走风恪,当夜你们又在何处?你们怎不去与她们论一论大义?”
张世美脸色青紫,手缓指向前,似欲言,然风临骤然凛斥:“你有什么面目在此狂谈?你为官,享厚禄受嘉誉,沐我朝德恩,非但不思报国,反敛虚邀名,坐视虎豹祸朝,苟身安命之徒,安得恬呼忠义礼信?”
风临伸出二指指她,冷厌喝道:“你何以安身,何以立命?纵孤当真虎狼,你也是致使虎狼祸国之因!”
利言当胸刺来,张世美身形剧烈摇晃,连退了三四步,抬手颤抖地指向风临,却是半天也说不出来话,郁气炸堵胸口,嘴唇青紫,大叫一声,竟后仰倒下。
“张大人!”“大人!”
四周人皆去搀扶,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被人搀起,老泪纵横,摇了摇头,掩面而走。
赵贞等人见此时不是计较良时,顾忌老臣,便暂忍一时,喊道:“你们以为把反对之人拒驱门外,便万事大吉了吗?妄想!天下人绝不会认同你们!”喝罢,便扶张世美离去。
风临目光漠然掠过她们身影,转身走往车驾,行走间腰间组玉鸣响有度。“去孝陵。”
稍有停滞的仪队再次缓缓行动,羽林开路,亲军护卫,后方车马跟随。风临坐在车内,双目静望远方,眼瞳如墨浸。
队伍行出皇城不久后,突然有京兆府差役急赶而来,禀道:“不好了!张大人投河自尽了!”
“什么!”魏泽大惊,四下不少人纷纷愕然。子丞相、闻人言卿等人各有微意。
高车内,风临冷漠地直视前方,连一个眼神,一个字都没有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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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抵达孝陵之时,宁歆早已带着数百华京守备军立在孝陵外迎候。
众下车马,闻人言卿几人见宁歆在此,皆微感意外,但细想似乎也合情合理。风临下车,率众步入孝陵,武皇由人换辇抬入。
一行人穿过大道,渐走近灵殿,道两旁千百株梅树在沙沙窃语。待人们穿越长道,走至灵殿前广庭之时,皆被眼前一幕所惊。
李思悟站在灵殿廊下,手中拿着几卷文书,肃沉注视前方,在灵殿阶前的巨大广庭中,有数百人被捆住手,成列跪在地上,他们穿着各式各制的衣袍,有囚服、华服、差服,甚至还有沾灰的官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