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方玉玺起落,锦轴上印下鲜红的两行字:
昊承天命,永受嘉福。
大武皇帝受命之宝。
一个是武朝传国玉玺,一个是武朝皇帝宝印。随着两印落下,这卷诏书正式有了效力。
至此时,风临离成为太女,只差册封。
殿内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众不约而同看向风临,风临垂眸默望,抬手抽起圣旨。在锦轴自袖下剥离的刹那,武皇宛若全身脱力,潦倒跌至地上。
风临无声看了她一眼,没有去扶。周围也无人伸手。
手握圣旨,风临沉默走出紫宸殿,站在廊下。迎面一阵风来,暖风吹得她骨血尽凉,抬起双目,眼前是一望无边,广阔宏大的夜色皇城。
她望着这座皇城,黝黑凤眸中浮出一丝茫然,缓慢启唇:“我赢了……”
“我赢了吗?”
这座皇城不会回答她。它只对望,如对望过去千百年的殿下之人。
站在皇殿下,风临忽然觉得疲累,无尽悲哀。
“我活下来了。”她黯笑低语,没有回头,对身后悄声跟随的白青季说,“离宫后……把他接回来。”
“谁?”白青季一时不解。
风临嘴唇苦涩,那个名字在她齿间几度回绕,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只重复了一遍:“他。”
白青季罕有地沉默了,抹了把脸上的血,点了头。
风临看向前方,缓慢迈步。还有很多事要做,先要杀了北皇城羽林军的武皇心腹,再杀了内侍省的,再杀六局,杀内苑,杀北衙,杀朝堂,杀御院,杀六司……
风临想着,朝阶下走,一脚失力,直接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皇姐!”“殿下!”
众围赶来时,一道黑影掠地而来,在所有人之前揽住了她。
方才宁歆一直沉默地等在殿外,擦拭刀上血。她知道,风临与武皇今晚的见面必定不堪,而她的挚友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
不进去,这世上就少一个人见她的失态。
可她没想到风临会挫伤到这地步。
宁歆使劲扶住她,低声询问:“殿下可好?”
风临站在阶上,双眼惨黑低望地面,双唇微动,话音中隐有一丝颤抖:“我的母亲,想我死。”
在她身后的慕闻二人,突然心如刀割。
“她觉得,是我把长姐……”风临话音颤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她怎会这样想我?”
心脏一阵阵急剧抽痛,风临嘴唇泛起淡紫,五指捂着心口,终于忍不住剧痛,显出崩溃之态:“我怎活得如此笑话?”
宁歆说不出话来,直把满腔痛意化作抱扶,将她紧紧支撑住。风临浑身冷得厉害,道:“安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风依云与人此时已围来,他焦急上前:“姐姐如何?”
长发遮掩下,她微动双唇,低声道:“去告诉父亲吧,事已做成。”
风临缓慢抬起颤抖的双手,盯着手心,道:“我,将囚禁我的母亲。”
风依云眼圈顷刻泛红,伸手用衣袖去擦她手上的血,哽声道:“好……”
“殿下,还有许多事要做。”慕归雨的声音传来,像这夜中最清冷的风。
随着她话音响起,通来紫宸大殿的宫道上,传来铿锵的甲兵步声,那是邻近闻讯而来的羽林军。
慕归雨遥望前方,对她说:“臣已听见羽林军的步声,您要以何种身份面对她们,以皇女,还是以皇储。”
话音如冷水自耳畔淌过,让人似拿凉水洗了一把脸。风临再抬眼时,目光已寒如星芒:“梁监,派可靠内官将孤为皇储一事晓谕南北军衙,言孤有召,请所有当值武官来见。张通鉴带百人跟随其后,待内官走后,凡拒而不来者,就地诛杀。依云,回后宫,召囚风和于紫宸侧殿,与陈内官接管所有乾安卫。白青季,领五十兵归殿,稍候但有不测,立斩君王。”
众立时而动,风临则率余者下阶,朝着赶来的部分羽林军走去。
殿下宫道前,北军与乾安卫、凤仪卫已与羽林军对峙。风临与梁监前列并行,站定众面前。
梁监举起圣旨,高声曰:“圣旨在此,宝印已落,定安王为嗣!”
风临眼瞳黑黯无光,抬手缓慢握住腰间刀柄,对阶下羽林军道:“帝宫已定,俯首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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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缙王府的大道上,子徽仪正与六七十虎贲军前行。甲胄横刀在行走中发出细微的响声,像锁链绕挂耳旁。
路越走越静。夜色在巷中浓深,他像骑马踱入海,夜潮逐渐吞没他的衣摆。
缙王府的正门已望得见了。
瞒不住的。
只再拐出一道街巷,他们便踏入通往缙王府的正道,届时不用一炷香,这脆弱的谎言便会暴露。他跑不脱。
前面三个武官正肃面默行,越近王府她们也越紧张,正无端忐忑时,突见迎面走来十几个人,立时受惊,手全去握刀,对面显然也惊吓到了,也欲拔刀以对,眼见就要一番打斗,虎贲军荣家武官忽听得对面传来一句话——
“四姨,你们怎地在此?”
荣恒远一惊,定睛细瞧,见前方伏藏者正是荣恒威长女荣意书,不由意外:“意书?你不是要去救小王女么?怎么……”
荣意书见果是自家人,忙带着十几人上前,压低声音道:“本是要去的,谁料都走到这,突然见到那谢燕翎带着百来人来到王府!到现在也未走!”
荣恒远等人立刻发觉不对劲之处,道:“她怎么会来?难道缙王不在这?!”
“缙王怎会在这?”荣意书额前冒出一层薄薄冷汗,“我还想问四姨呢,你们怎么还不去崇国寺!”
几人如遭当头一棒,脑中嗡嗡作响,眼前闪过那枚紫翡玉佩,怒从心起。荣恒远几人勒马停驻,慢慢转头看向子徽仪,阴沉问:“公子,缙王到底在哪?”
四下士兵齐刷刷看向子徽仪,目光阴冷,手都摸向腰刀。巷内静得可怖,然而子徽仪却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刻,他像卸下全身枷锁,呼了一口气。
子徽仪仰看夜空,弯起唇,无比轻松地笑道:“不知道。”
荣恒远额前显出青筋,握住刀柄,一字字怒道:“你敢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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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延平门前,火光扑朔,马蹄嘈乱。城门被内贼趁机打开,外有两千人奔进城内,与守城士兵厮杀,哀嚎动地。
延平城门外,一众骑兵驻立。刘达意带着一脸伤痕,裹在斗篷下,冷眼望着前方的皇城。柳合在她身旁握缰,阴脸不语,身下马躁动不安。
眼见祝勉的人已经将她长女刘显义救了来,却还不见荣家人踪影,刘达意有些着急:“殿下怎么还不来?”
她蹙眉道:“不能全信荣恒远她们……柳合,派人进延平门!”
柳合立刻变了脸色:“我不是说了打不下皇城么!”
刘达意道:“没让你去打,只派些人溜进去把缙王救出来,要是没把殿下带出来,我们冒的大险就都白费了!”
柳合咬着后槽牙与她对视半晌,终妥协了,带着丝怨毒望了她一眼,扭头喝令:“范易,带人进城去崇国寺!余者与我佯攻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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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内邻近东城门的各坊,闻异动而生不安。坊市外各道口都由人把守,严行夜禁,不许骚动,但那些差役士兵心中也慌,不知发生了什么。
京东某坊内,魏泽梦闻异动惊起,见东隐有火烟,大骇而出,跑到家门口张望,道:“出什么事了?!”在她四望间,不远的坊道传来人的惨叫和呼喊,有人在嘶吼:“顾府起火了!快开门!快开门啊!”
内狱臣眷所的甬道内,李思悟在黑暗中睁眼,艰难从地上爬起,抬手摸了下额前的血,沾满血的脸现出丝狠意,扶墙站起,踉跄着走到外门,摇晃着爬上坐骑,直往皇城奔去。
南皇城永昌门前的宫道上,乌素正在拼尽全力奔跑,她张着干疼的嘴想呼喊,却险被弩箭射到,躲避时牵动左肩此前中的箭伤,歪着跌倒在地,眼见就要被人射杀,她忍不住急喊:“我是慕侍郎的人!有急信要报定安王!带我进去核准后再杀不迟!”
城楼上乾安卫将官眉峰忧蹙,犹豫着示意人放下弓弩,转而对下属道:“派人去问一问。”
而在乌素由士兵抓起带进永昌门的同时,北皇城另一端,风临正带着慕归雨等人离宫。
她吩咐道:“青季,你留在紫宸殿看守,孤留百人与你,待他们将风和带来后,与那人分隔两处软禁起来。无孤亲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那人与风和。一旦事有不测,立杀。”
杀皇帝,若换了旁人必定心有戚戚,然而唯有白青季,只要风临让她杀,她绝不迟疑半分。
“诺!”白青季领命,立刻点了百人留守。
随后风临将复命而回的沈西泠等人,全数留给风依云,助皇夫与弟弟摄事,继而择点稳重属下接替空缺御军职务,命相府亲兵派人通知子丞相消息。
在安排完一切,她带着宁歆、慕归雨、闻人言卿、梁监等一众人,持握圣旨、金令,离开皇城,直往京中去。
她有一件大事要做。
“张通鉴,带三百人快马疾赴昨夜名单上各家,就近为上,能抓多少抓多少,带到东市口,孤要在去延平门前,先办一件事!”
“诺。”
身后有大群人分道而奔,马蹄如潮水涌响,风临看着前方的长夜,感受着衣袖上粘腻的血,突然大笑:“慕大人,明日呈书三司三省,重查当年五皇女落水。”
“谁人反对,除。”
慕归雨骑在马上,问:“待会东市口的人,殿下要杀么?”
风临闻言,露出自嘲的笑,低语:“杀再多人又有什么用,孤想救的人,永也救不到了。”
但风临继续道:“可那也要杀。因为所有事都要有个结尾。我们管它叫……”
“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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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疾驰京内,将就二坊中曾经参与、帮助、隐瞒宣文二十二年楠安围杀的人,尽闯门揪出,驰马带到东市口。
那里火把明亮,风临穿着一身沾血白绸衣,正如厉鬼般等候在那。
两坊而已,竟抓聚有二百余人。
其中不少高官,甚至有在官署理案的柳弘,她们都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路喝斥咒骂,即使到了此处,看到了风临,她们也是懵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望着被驱赶来的官员,风临骑马踱来,手握缰绳笑道:“把她们都给孤抓来!”
柳弘在其间,被人押到风临面前,使劲摁跪在地。风临在马上俯望她,寒声轻笑:“孤马上就要去延平门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去前,先就近杀一批,省得留下遗憾。”
“想想也有趣……和你们缠斗,数月无休。而将人的头斩下,只需眨眼一瞬。”
风临轻笑,阴影中的眼睛亮得惊心:“到底为了什么与你们缠斗这么久?”
她翻身下马,沾血的白衣在半空摆出一道弧度,稳落其侧。夜下,风临望着柳弘,缓缓拔出了刀:“害孤是吧,不知死人还能不能害孤?”
“你要做什么!”柳弘慌了神,大喝,“我乃国朝三品文官,你敢私行杀我?你这是罔顾国法!陛下绝不会饶过你!”
风临举刀,寒笑道:“那你去告状吧。”
“你——啊!!”
银光乍劈,惨声破夜。地上人摇晃倒下,再没了声息。
一注血飞溅到风临脸颊,落下点点猩红,宛如刀光之手为她添抹的红妆。风临本就苍白的面庞增此丹色,秾丽如白雪红梅,多出段惊心诡艳的风流。
她持刀而立,望着地上人首忽地哈哈大笑,“女郎们,还等什么……报仇雪恨,动手!”
众北军将士早等此句,话音一落,只听得满道铮铮拔兵声。
是日夜,风临率部于东市口聚杀楠安背谋者,凡所益者,皆押于此,当街行斩,人首筑堆如丘。
风临以衣沾血,以左手于东市口墙上力书:
刀雨凌孤身,赤血抗天寒。
长锋横京阙,堆首祭忠肝。
五月十五日祭碧血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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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国寺门前,风恪跨过几具尸体,一边想作呕,一边走到马匹前,脸色铁青地看向范易等人。她们刚想上马离去,忽见东侧道路奔来几十号人,皆穿甲带刀,风恪立时慌道:“谁?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