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城,紫宸殿。
大殿内,武皇形骸倚坐,面色青暗,侧有熏炉燃香,她目凝其状,声随紫烟飘出:“他去了?”
“回陛下,是。”梁佑元垂首应答,“皇夫殿下现在应已至孝陵。”
武皇发出声低而冷的短笑,道: “朕又给了他个女嗣,可他还不懂得进退。”
梁佑元没有多言,只安静垂首。
“罢了,半旬而已,由他吧。”武皇说完默了会儿,伸手拿起一份奏折,却没心思看,复又丢回桌上。不多时礼部侍郎、门下侍中柳弘来请见,她一起唤了进来。
礼部侍郎复命:“启禀陛下,吊祭懿明太女的楠安属臣午末抵京,鸿胪寺顺利接迎,刚刚已安置到鸿胪客馆。”
武皇微点头,后睁凤眸,在淡烟中望向她们,语气平常道:“侍中,回去后着人替朕起草一份立储诏书。礼部筹备典仪,此月行封。”
满殿皆震,二人惊诧抬望,正对上武皇笼于薄烟后的双眼,在大殿阴影中,半明半暗。
“孝陵祭后,立净王为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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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南衙虎贲军官署,谢燕翎与一群人回来,一进门便把头盔摘下擦汗,有人道:“天儿渐渐热起来了。”
“送去了?”厅内人给她们递了碗凉茶,她们应道:“嗯。”
有人嗑着瓜子道:“哎,我记着那南陈使臣好像还没走啊,也在鸿胪客馆呢吧?这楠安人和南陈使臣住一个地方,还不打起来?”
“嗨,别提了!”一个人放下茶碗道,“一进大门两边就暗较劲起来,要我说鸿胪寺真不该把她们凑一块!”
“楠安属臣是代表楠安郡王来的,不住国宾馆住哪?你个粗人懂什么,喝你的茶。”谢燕翎及时打断,眼神往里面瞄了一眼,那人立明,赶紧熄声。
公厅里面,摆着一缸冰的位置,正坐着几个荣系武官,她们都在凝面沉默。
荣恒威虽被拘留调查,但虎贲军中仍留有她许多亲信。自谢氏以谢燕翎入虎贲军后,此地便隐隐有荣谢对立的味道。
刚一回来,谢燕翎就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往日里那群荣系武官吵得要命,怎今日如此安静?
在战场多年的她隐觉异样,暗想:是不是荣家要有动作?不行……我得去提醒一声。不知现在殿下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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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大道上,风临正乘车自相府往孝陵赶。
她心情差,偏又在半路堵了车。想着父亲还在等,她也着急,便遣白青季去前方查看。
白青季噔噔噔跑去,不多时折返,禀告:“回殿下,前头差役打死了个胡说八道的疯老道,尸首还没来得及抬走,这才堵了道。”
风临听后向外看去,细察半晌,果然看前面地上躺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看那人打扮想来生时也艰难,不禁怜悯,掏出些钱递去道:“青季,送点钱去,托人给那老人置口棺材。”
随后她命人改道,择另一条路急赶到孝陵。
静殿内,子南玉正独自饮茶,见风临匆匆赶来,嘱咐:“慢点。”
风临点头,环视一周不见子丞相,问:“姑姑呢?”
“听说敏文提前回来,就走了。应是有要紧事。”
子南玉抿一口茶,放下杯,垂眸稍默。风临看着心中惆怅,挥手屏退旁人,自走到一旁椅子坐下。
一时间天地安静下来,没有人言物窸,唯有窗外陵中林木在轻轻沙响。
风临望着殿中日光,忽然轻语:“还有三日就是长姐的祭礼了。”
子南玉抬起头,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是啊,还有三日了……”
风临转头看他,许久后,道:“父亲,我希望……那日您不要出席。”
窗外林止,皇陵寂静。
风临正低眸斟酌用词,想如何解释,但子南玉已经明白了。
他温雅的面容严肃起来,问:“你决定了吗?”
“嗯。”
风临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有些话我憋了太久,不想再忍了。”
“您会怪我吗?”她看向父亲,目光里压抑着很多。
子南玉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话:“顺义门,永昌门,你自选一处。”
风临心内酸涩激涌,望着父亲刺目的白发,道:“永昌。”
“好。”子南玉转过头来,沐光而笑,白发被照如雪色,恍惚间似雪降。
风临涩声道:“父亲,我怕连累你们。”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轻语:“傻孩子,一家人不分彼此,何需说这样的话。决定了就去做吧。”
“人生当怒一遭,不留遗憾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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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弘文馆内,谢元珩正在教导风和经史。
春日穿过窗格,在轩昂高阔的馆厅投下落影。女子讲述声徐徐而来,风和于书案前聆听,单薄的身影跪坐于高殿之下,像山下的一粒砂。
小休时有宫女来送甜汤,放下后俯身对谢元珩悄然耳语一句。
谢元珩微微侧首,听罢颔首,待人走后屏退闲人,轻摇麈尾,看向风和笑道:“恭喜殿下,即将步登青云。”
风和弯唇笑了笑,道:“王傅,需要吾做些什么吗?”
谢元珩摇头,缓慢摇动手中麈尾,儒雅浅笑:“什么也不必。这个时候,做才是错。”
“您只需等待就好。”
“嗯。”风和低眸看书,手指捻起一页翻过,状似随意道:“王傅,顾家日后会为吾所用么?”
谢元珩不禁失笑,道:“殿下不必打她们的主意了。顾氏曾是风敬言的姻亲,陛下不会留的。”
“您难道不知,陛下命谁去看守顾府的么?”
风和翻过一页,淡淡道:“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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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门下省官署。
柳弘归,点侍郎择人草拟圣诏。门下侍郎领了任务,立刻叫来闻人言卿,道:“你文采佳,从前又是翰林院的,也草拟一份来呈我。”
闻人言卿道:“啊?我吗?”
“对,你。”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是个向新储君献好的机会,你自身什么情况难道不清楚?还不赶紧抓住这个机会!”
闻人言卿蹙眉低语:“下官不才,恐误大人事……且草拟圣诏不应是中书省之务么?我们担了,会不会……”
侍郎道:“陛下亲指我部来办,就是为了绕过中书省。你啊,不要寻借口。”
闻人言卿幽幽寻思了会儿,点头道:“好。”
“这就对了。”她起身拍拍闻人言卿肩膀,笑着笑着,略有伤感,“好好写,稳住自己仕途。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多为自己想想,别辜负了闻人大人的栽培。”
一点酸涩意涌来,闻人言卿沙哑地“嗯”了一声。
对于她来说,拟一篇圣诏不算难,提笔一挥而就,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已书完。呈上后,她借口更衣,幽幽溜出官署,悄然往定安王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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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在众管事随从紧张的目光里,子敏文的车驾急停于府门。四马被勒得高声嘶鸣,不待停稳,车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子敏文直跳下车,阴沉着脸疾来。
“女郎……”有人想上前稳一稳,但她此刻盛怒,已是什么话也无用。
“滚开!”子敏文一把推开,面色可怖,直奔进后府父亲院落,推门冲入,房中一应物件犹在,独不见她父亲。
子敏文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疾步去室内查看推开。直到将每个房间都找遍,也不见谢元山身影后,她终再也遏制不住愤怒,冲出来大吼:“我父亲呢?我父亲呢?!”
“我父亲哪去了!!”
子敏文为人鲜少动怒,今日却真真正正发起了大怒。满府无仆敢止,外头跪了一片,有人道:“女郎息怒……大人已经定了处置……”
子敏文阴沉咬牙道:“你们这群该死的贱婢,若非你们帮衬,我父亲怎会……你们且等着。”
众心惊,再不敢吱声。子敏文抬步往丞相院落走,未料前方路上竟见子徽仪迎面而来,俨然是来见她的。
她停住脚步,袖下暗握两拳。子徽仪走来站停于子敏文面前,唤了声:“女郎。”
“你还敢来见我啊?”子敏文死死盯着他,眼里隐有血丝。
子徽仪行礼。只道了三个字:“对不住。”
“哈哈……”子敏文咬着后槽牙笑,短短三个字,把她的眼睛都逼得发红,“仆人来报时我还不肯相信,回京第一个去的便是谢家,就为求证。谢家只收到了和离书与嫁妆财物,没接到我父,我想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急赶回来弄清,没料到啊,原来是真的!”
“我家有哪里对不住你?庇护你,给你吃穿,让你在这华京尊为公子,没想养了一头白眼狼!我把你当家人看,你却来祸害我的父母!”
子敏文情绪激动,猛然冲上前怒吼:“我父亲在哪里?!”
明非忙上前挡住子敏文,素问飞快拉着他要躲避。
但子徽仪没躲,直视她,语气平静得近乎无情:“他在家中保和坊的园子。我怕送他归谢府太早会误事,便暂留他,待文书落名,定局已成,就将他送归。”
几句话听得子敏文气血上涌,上前道:“你是谁?你以什么身份做这些事?!”
“那是我的父母!你一个晚辈,居然敢插手他们的事,逼迫我父和离!你算什么?!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你个小人!”
子徽仪道:“他害皇子,总不能一点代价不付。”
“子清华!!”
子敏文彻底暴怒,猛地抬起手——
“女郎!”“女郎万万不可啊!”
素问明非慌忙阻拦,对方仆人也上前来拉扯,子徽仪漠然瞥了一眼,看向子敏文,不躲不闪,就像在等那个巴掌落下。
子敏文看着他那双眼睛,抬起来的手,终究没能挥下去。
正此激烈相对之际,突有一沉声自后传来:“敏文,还不住手!”
众闻声回头,正是子丞相。
子敏文在看到她瞬间,眼圈便红起来,颓然垂下手,哑道:“母亲,我正要去寻您。”
子丞相踱步上前,看了看二人,眉头紧皱,挥令仆人退远,后对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和离已定,我不会回转。”
“为什么?!”子敏文瞬间哽声。
子丞相没回答,反而道:“清华,你与她说吧。”
这时他本不宜多言,但子徽仪仿佛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便即开口:“女郎是否想过,殿下知晓你父亲协助毒害皇子后,如何安抚?”
“你狠得下心惩处父亲么?你能平息她的怒火吗?”
子敏文背后猛地窜起寒流,冷汗顷刻满身。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毒害依云,若换旁人,风临必要那人死……但……
“若真闹到那一步,相府与殿下的情分还能在吗?你与殿下的情分还能在吗?”子徽仪淡淡看向她,“一场和离,能保得两家亲缘,你父性命,你还有什么不满。”
“你!”子敏文怒火难抑,刚张口,便有管事来报:“丞相、女郎,谢家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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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内,谢家人冷冰冰的话音如针扎来。
“既然丞相离意已定,我家难道还能强逼不成?文书已过了官署,这件事就这样吧。”谢元珊沉面说完,忽抬手指向堂内跪着的子徽仪,“但这竖子狂悖行事,逼迫亲长,强夺人意,忤逆不孝,是犯了十恶大罪,绝不能饶恕!”
十恶大罪……此四字一出,当即叫子敏文背冒冷汗,连忙张口:“姑姑,这……”
“还没轮到你说话!”谢元珊低喝完,转眼看向子丞相。
子丞相端坐椅上,瞧不出喜怒,缓缓道:“那谢大人的意下是?”
谢元珊看向子徽仪,面色阴沉地吐出两字:“送官。”
子敏文心一咯噔,若真将人送去京兆府,对方必然诉忤逆罪,那就完了,十大罪可是要依律处死的!
她也顾不得礼数,连忙作揖上前:“姑姑容情,他原是孤子,还年少未加冠,送官岂不可怜,好歹留他一条性命,我们私下处置就是。”
谢元珊脸色极阴沉:“此事牵涉亲长,是你个晚辈能多言的吗?何况受辱的是你的亲父,你不可怜他,却去可怜个外人!”
此时子丞相开口,沉声道:“在我府上,就不劳谢大人教训敏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