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珊神色微难看,冷然瞥向一旁。子丞相继而看向子敏文,淡淡训了句:“不懂事,闭嘴罢。”
“可是母亲——”
子丞相威严地看了她一眼。
子敏文见后默默退回,复紧张看向子徽仪。他跪在厅中,神情依旧淡漠,仿佛置身事外,看得她又气又急。
座上,子丞相看向谢元珊:“谢大人,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吧。”
“你让我退?”谢元珊语气不善。
“呵呵……”子丞相微笑,声调平缓道,“竖子行事狂妄,确是该罚,但离府之人,也不是全无过错。”
谢元珊冷道:“你此话何意。”
“三日前,皇子在我府上出了点小事。”子丞相沉着笑道,“府上人疏忽,令殿下吃坏了东西。也巧,做饭食的人,与您弟弟有点关系。”
谢元珊目光微变。
子丞相笑笑:“定安王得知此事后大怒,闹得不可开交。我顾念着夫妻情分,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才依仗血亲身份,把事情平息下。”
“不然,伤了皇子,哪怕仅是使皇子殿下破了皮、擦了手,你们又能承担吗?”
谢元珊抿唇片刻,后道:“丞相这是与我行欲加之罪?且不论愚弟究竟做没做,即便他当真做了,给人定罪,也需人证物证俱全。你若只为和离,直说便是,我家绝不会纠缠,何必搬出这么大罪过来指责愚弟。”
子丞相噙笑拿起桌上茶杯,道:“你就笃定我没有证据?”
谢元珊暗看向她。
子丞相闻着茶香道:“别急着与我口舌争锋。带我的话回去,同左仆射她们议一议,看看有没有道理。这个孩子我们私下处置,送去内狱,消你们的委屈,你们也怀一点慈悲,留些余地。彼此体谅,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情分还在。”
谢元珊听完,暗沉着脸,抿唇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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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
风临刚进府门,便见李思悟奔来。她面色憔悴煎熬,发髻潦草,到了面前,未语先泪流,唤了声“殿下”后,抓着她衣袖便往下跪:“臣家族受人牵连,无辜遭难,恳请殿下怜悯,允臣邀慕侍郎一谈,饶臣家人性命……”
风临一把拉住,瞧着她的模样,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什么?”李思悟抬起泪眼看她。
风临看向她,凤眸寒潭:“原来看到身边人遭难,是这种感受。”
李思悟刹那间明白话意,浑身冰冷。
正当她以为一切无望时,却听到风临开口:“可是,孤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猛然抬头,泪汪汪地看去。风临低声道:“孤会帮你的,因为你是重要的人。但不保救下你全族。只你至亲,可以吗?”
李思悟如释重负,眼泪如河,抓着她衣摆哽咽:“多谢殿下不计前嫌……”
风临俯身将她扶起,说:“既决定了接受你,前尘翻篇。孤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不会再寻后账。”
李思悟哭得更厉害,心中愧怍难当,风临拿出帕子给她拭泪,忽然轻缓声调,像幼时那般,唤了她的名:“但思悟,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几年,我们多盼能见你一面。”
李思悟哽声难言,掩面而泣。
正此沉默无言之际,平康前来,告知风临,闻人言卿请见。风临顺势让李思悟离去稍整仪容。
及见闻人言卿,对方立将武皇欲立储一事告知,风临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定,唤人去请那几人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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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暮,华京东。
祝勉刚与荣家人吃罢饭回返,面色沉郁。
道上人不少,行车缓慢。祝勉本就心烦难定,见道上拥拥堵堵更烦躁,干脆叫人停车道旁,稍稍清静。道上时过华车,祝勉探窗而望,见是谢府车驾,并不起身,刚欲关窗时,忽见其后紧随一辆华车。
那车华丽轩昂,三马并行,一望便是贵族车驾。然车檐下本该挂铃之处,却悬着一只陶埙。陶埙平平无奇,颜色陈旧,挂在这辆豪华轩车上,真如一块泥点。
下仆平日迎来送往,但也不识此驾,正奇怪欲问,一回头却见祝勉飞速提袍下车,奔到道边,冲着那悬埙之车就是一躬揖。
华车慢吞吞自她面前驶过,在车窗轻曼与她相错的瞬间,祝勉低声说了句:“问宗君安。”
轻罗窗曼在夜中摆动,须臾远去。
直到华车不见,祝勉也没有听到一声回复。她也始终没有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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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定安王府,昭德殿亭下,风临一边等人,一边在与裴怀南、闻人言卿交谈。
派去接应丹鹤与凌寒星的人,和裴家护送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她俩不免担忧,但闻人言卿说许是路上遇到了楠安来的队伍,因避让耽搁一两天,也有可能。
三人正讨论着,外报谢燕翎求见。风临有些意外,一阵犹豫,还是让她来了昭德殿。谢燕翎到后将猜想说来,三人暗自思索。不多时宁歆、李思悟、子敏文相继到来。
宁歆仍带些消沉,但气色较先前好很多。说来议事,但她并不参与什么,来更多的是表一个态度。
裴怀南见到她很惊喜,起身迎道:“总算见到你了!”但宁歆郁郁回复,并不似她那般激动,更多有躲避之态,打完招呼便径直走到风临身边坐下,再没有与人说话。
而李思悟在看到宁歆手上、衣服下露出的伤痕后,干脆连打招呼的勇气都丧失了,萎跟在后,期盼着对方能给个眼神,借此开口,但宁歆始终没有看她。
子敏文更是顶着一张灰暗的脸来了。在见到风临时,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想起父亲,那几句话便无声沉去。
风临觉察她不对,询问关切,子敏文摇摇头,勉强笑道:“赶了一日路,有些累。”
慕归雨是最后到。她今晚原请了两人见面,未想风临有唤,匆匆结束赶来。一到此地,便见李思悟顶着两只肿眼看着她,一副想搭话求情的样子。慕归雨微笑颔首,自坐到风临近旁。
等几人到齐,风临也将阁内徐雪棠唤来,一齐严肃讨论。
待一切议定后,已星月登天。
有几人需得赶在宵禁前回去,匆匆告辞,唯慕归雨并不着急,与风临在亭下喝了盏茶。
二人刚经历一次争吵,眼下独处略有生硬。风临想着弟弟,忍不住冷声点她:“依云年纪小,不懂事,许多事辨不明清,但你不同。”
慕归雨笑笑,垂眸低语,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殿下放心,臣从未作此肖想。臣也不配想。”
这话也太过贬损自己,风临觉得不忍听,开口:“孤也不是……”
但慕归雨极快地抬起脸笑道:“况且臣也觉得殿下多虑了,依臣所见,皇子殿下只是因臣过去相助过,出于感激,才道几声关切,并无其他想法。”
风临复杂地望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如此最好。”
几句话说完,二人又陷入一阵沉默。眼见夜越来越晚,慕归雨却没有走的意思。
慕归雨不走,风临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走。看到她默默坐在那的样子,风临莫名有些不忍心。
此时夜正黑浓,天上群星闪烁,都似明灯宝石一般。
风临仰头望着,低声道:“满天都是眼睛,一只两只,千只万只,都在看我。”
慕归雨看向她,心内难受。
“自我归京,几月了?”
慕归雨轻声道:“三个月了。”
风临看着星空,忽然向后一仰,倚在柱上释然一笑:“不陪她们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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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
晨,风临上书请允祭归北,意惑上意。及奏至宸宫,立有臣劝上曰:“镇北王僚属闻北无不生喜,必有谋焉,陛下若准,如纵虎归山,不可制也。”
武皇果生遏心,以母女情不忍相离为由,留其于华京,不允北归。
风临得复,当日便遣数人携密令疾驰出京,一路联络赵长华、张通鉴,一路赴北。
是日傍晚,有张通鉴携人分次进京。
柳忠一众与内卫暗自谋划,紧锣密鼓地织造风临罪状,只待孝陵祭后,便行发难。而在此日,慕归雨找上了余百桥。
夜,慕归雨于静心园宴请旧年拥储之臣,道:“净缙无论何人登基,曾奉旧东宫者必不能保全。今其不过得势,已然岌岌,若待羽翼丰成,来日可以想见。”
众感数年之境遇,皆意动。
五月十四日。
晨,内卫府余百桥受慕归雨使,于宸宫暗告孟品言曾收受风恪贿赂。其间着意添语不少。武皇当时面未变,然余走后,便遣羽林军往西渠接替孟品言。
午,孟品言入宫面帝,因办事不力受责。及出,面色忡忡。
同午,谢家遣人递话相府,同意了子丞相之议。
当日下午,子徽仪被送往内狱,押于臣眷所。狱官阅览子家、谢家呈书,判罚子徽仪杖三十,狱二年。次日行杖。
一刻后消息传入定安王府。得知他在臣眷所后,风临因余恨未消,没有立去干预,只知会了慕归雨。
傍晚,慕归雨至内狱,使权遣去旁人,与其私谈。
彼时天还未黑,狱窗外夕霞如血。子徽仪坐在草堆上,安静看着那方寸光景,慕归雨坐于方才狱吏搬来的椅上,讲道:“过几日我帮你脱身,届时你以病疾为由离此修养,在庄内少驻几日,便将你接回府。行刑的狱吏我也疏通了关系,不会伤你筋骨,但碍着谢家,刑杖还是不能免。”
“嗯。”子徽仪仍望着窗外夕阳,似乎不在意。
慕归雨观他神色,不知想了什么,须臾道:“其实此事你何必牵扯上自己?”
子徽仪淡淡道:“不想在相府住了。”
慕归雨一时沉默。许是他看得太专注,她亦受感染,挪目望向窗外夕阳。
在火红夕霞中,她听见子徽仪问:“真的有那件东西么?”
慕归雨未答。
“慕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若没有该如何?”
子徽仪望着窗外渐黑的天,道:“难道我要一直这样找下去?”
窗外一阵风过,狱中片刻沉默。
慕归雨问:“你累了?”
“我累了。”
子徽仪望着暮色,平静道:“想走了。”
外头夕阳渐沉,夜幕逐渐降下。牢内暗了,慕归雨坐在余晖之中,缓慢开口:“暗桩有暗桩的规矩。”
他道:“我不会坏规矩。”
“好罢。”慕归雨不再多说。对于心意已定的人,多言也无意义。只是,有一些惋惜。
她吩咐人照看后便离了内狱,不想在狱外见到子丞相。
子丞相对她讲了句话,似乎也只为讲这句话才来。
“你若不说,便一辈子不说。”
慕归雨看着她,在落日余影中展出微笑,缓缓道:“您可以一辈子不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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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日,孝陵大祭。
天幕阴氲,满城皆肃。
时,诸仪皆备,百官群列,各友邦使臣均至,宗亲齐聚。许久未在众人面容现身的风临也到场,一身素袍,头系白绸抹额。今日,她少有的戴了白玉冠,一眼看去,人干净得好像一块雪。
这浩大场面,只有皇夫父子未到。皇夫告病,皇子侍疾。
武皇独自站在高处,显得有些孤单。
其下不远,站着她两位皇女。两袭皓衣,两色发冠。风和静立聆听,显得安静温和。风临站在一旁,一改平日锋凛之气,沉默着注视前方。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叫人觉得悲伤。
前方,武皇的龙袍光辉依旧,仿佛永是如此鲜亮。众人俯首,先拜冠冕,再拜亡魂。
祭乐挥发,满陵梅树伸出枝条,在空中摩荡音律,发出窸窣的微鸣,像在唱和。
沁骨凉风,殿影萧阴。
风临沉默望着享殿,心里有一块地方空空的,泛着疼痛。八年了,她已长得比长姐还要高了,却再不能与之比一比身高。
耳边有隐约的啜泣声,不知是谁在感伤。
正前,武皇坐在座上,俯望祭礼上吊祭的文武百官,凤眸微眯。清扫去一块灰尘的人群显得干净许多,这让她在悲伤之中,微感到一丝舒畅。
清凉的风自殿外飞来,轻拂她的脸庞,带来春的气息,惆怅,也怡心。前段时日的雨下得好,不冲刷,怎有新貌?
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