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所作“幽兰”琴曲飘飘忽忽,竟比佛前梵音更真切几分。
这日,妙玉看着案前请柬发呆,这请柬原是荣国府王夫人所赐,描金云纹间字字端方:“素闻仙姑德行高洁,欲借禅门清辉,涤我浊世尘心。”妙玉望着“初三日”三个朱砂小楷,忽想起前日斋供时供台上那枝白菊,不知怎的竟折了花茎,露水滴滴答答浸透了半部《妙法莲华经》。
次日寅正三刻,天边尚悬着一弯残月,荣国府门前已候着一辆青缎围子的四轮朱缨车。两个穿藕荷比甲的婆子垂手立在车辕旁,忽见西角门处转出一个素白身影,忙不迭打起湘妃竹帘。妙玉头戴玄色道冠,身披月白鹤氅,虽不着脂粉,那通身气派倒比寻常闺秀更胜几分。两个小丫头捧着雕花檀木经匣,两个婆子抬着红漆衣箱,俱是牟尼院中积年的物事。
车过西市时,恰逢早市初开。妙玉将青纱帘子掀起半角,但见酒旗招摇处,卖花娘子鬓边斜插着新摘的玉簪;茶寮烟霭中,说书先生醒木拍得震天响。她忽觉腕间沉香佛珠沁凉,低头看时,原是晨露沾湿了衣袂。随行的周嬷嬷叹道:“姑娘瞧这长安街道,倒比十年前更热闹了。”妙玉不语,只将《金刚经》又攥紧三分。
及至荣禧堂前,王夫人早命琥珀捧了缠枝莲纹铜盆候着。妙玉方要行稽首礼,却被邢夫人搀住:“姑娘是方外之人,何须拘这些俗礼。”王夫人却吩咐彩云:“将拢翠庵西厢房收拾出来,那架紫檀嵌螺钿的经柜,还是当年老太妃赏的。”众人簇拥着往东角门去,转过九曲回廊,忽见一带粉墙环护,数枝红梅探出墙头,暗香随风浮动。
这拢翠庵原是国公爷晚年静修之所,五间抱厦皆用青砖砌就,阶前白石凿成莲花纹样。妙玉立在月洞门前,见“栊翠”二字乃是前朝书法大家真迹,不觉颔首。推门入内,但见:曲径通幽处,苍苔印履痕。梅影横窗瘦,炉烟透帐温。
禅房内设着紫檀香案,案上汝窑花囊插着三五支绿萼梅;墙角古铜香炉袅袅吐着沉水香。妙玉轻抚经卷,忽闻墙外隐约传来笑语,原是几个小丫头在摘梅花。她望着案头青玉磬,恍惚忆起昨夜牟尼院住持所言:“此去虽是富贵乡,莫忘菩提本无树。”
且说这日暮春时节,栊翠庵外钟磬余音乍起,惊得檐角铜铃泠泠作响。妙玉正于禅房内盘坐蒲团,手中佛珠倏地一滞,恍若被那穿林打叶的旧年风卷了去,径直堕入前尘往事织就的罗网之中。虽说出家人当斩断俗缘,偏生这孽海情天里尚悬着一缕血脉相连的牵念——黛玉初入拢翠庵那日,藕荷色裙裾扫过沁芳闸的青石板,恰似江南故里垂丝海棠拂过妆台铜镜,直教她掌心沁出冷汗,佛珠险些散落满地。
这厢妙玉暗忖:"当日我与小妹在姑苏城外哭别时,她方及腰高,如今竟出落得这般清标模样。偏生造化弄人,我既披了这身水田衣,便再不能与她相认,纵使咫尺天涯,也只得做那陌路之人。"思及此,檀香案上供着的定窑白瓷瓶里,几枝瘦梅忽簌簌抖落残瓣,正落在抄录半卷的《金刚经》上。
且说那日栊翠庵内,檀香袅袅,如缕如丝,绕着佛龛前的青烟缓缓升腾。妙玉正自烹茶,素手执定钧窑天青釉茶瓯,只见瓯中茶汤澄碧,映着雕花窗棂透进的细碎天光,仿佛将初春的露水都凝在其中。黛玉扶着紫鹃翩然而至,她斜倚湘妃竹榻,纤指摩挲着汝窑粉青盏沿,忽而轻啜一口,但觉兰香沁骨,不由笑吟吟道:“这茶倒似把初春的露水都收尽了,这般清冽。”妙玉闻言抬眸,正见黛玉眉尖若蹙的剪影映在粉墙上,恍惚竟如照镜般窥见自己年少模样。心头蓦地一颤,手中茶匙撞在定窑白瓷罐上,发出细碎清响。
“林妹妹惯会取巧,”妙玉强自按捺心潮,将茶案上鎏金铜火箸拨得叮咚作响,“若说尝得出雨前龙井的清气,怎不悟得‘茶禅一味’的妙谛?”语罢自执青玉斗浅抿,茶烟氤氲间,眼角余光却总往黛玉身上飘去。黛玉搁下茶盏,腕间虾须镯碰着案几,泠泠如环佩相击:“正要请教姐姐,这茶中三昧,如何参得?”
妙玉凝视案头梅瓶里斜插的残菊,忽道:“你瞧这茶,初入口时如咽黄连,细品方得回甘。恰似人生七苦,非得历遍劫波,方能悟得‘无苦无乐’的真如。”语至此处,声气不觉低了几分,“那些个春花秋月的词藻,终究是镜花水月。”黛玉闻言,纤指在青瓷盏沿画着圈儿,忽而轻笑:“依我说,诗词原是苦中作乐的筏子。譬如这盏中茶烟,升腾时是‘白云满碗花徘徊’,消散时又是‘本来无一物’,可不正是色空不二?”妙玉听得“色空不二”四字,手中茶瓯微微一晃,溅出几点琥珀色的泪痕。
是夜,妙玉独坐蒲团,手捻菩提珠串,望着案头那枝老梅出神。窗外竹影横斜,月色如霜,正映得她素衣如雪,眉间一点朱砂痣愈发清冷。忽听得更漏声声,方知已过三更,暗叹道:“这府里金粉楼台虽好,终不是清净道场。不知那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可还识得旧人?”思及此,心头泛起些微波澜,忙敛了心神,将案上《妙法莲华经》又翻过一页。
却说前月十九观音诞,宝玉携众姊妹来庵中吃茶。黛玉斜倚湘妃竹榻,葱白指尖托着成窑五彩小盖钟,忽地抿嘴一笑:"这老君眉倒比往日的清香更胜三分。"话音未落,妙玉手中茶吊子微微一颤,蒸腾水雾里望去,那柳眉含烟目含露的形容,竟与自己菱花镜中的倒影叠在一处。霎时间,廿载前运河画舫里姊妹分食松子糖的光景,伴着木鱼声兜头浇下。
"林姑娘品得出茶味,却解不得茶禅。"妙玉强按下心头惊雷,将玛瑙杯重重一搁,青玉案上震得经卷微动,"须知这梅花雪水要埋足三冬,松针炭火须燃至七分,方得'本来无一物'的滋味。"话虽这般冷硬,眼角余光却止不住瞥向黛玉鬓边颤巍巍的珍珠步摇——恰似那年上元节,她亲手为小妹簪上的那支白玉簪。
黛玉闻言星眸微漾,忽将帕子掩了唇角:"妙师父这般说,倒像是要把人拘进《茶经》里做注解呢。"一语未了,宝钗早笑着岔开话头。唯有案上鎏金博山炉里,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缠上黛玉的月白绡纱披帛,恍若要织就一张前世的网。妙玉急转首望向窗外,恰见两只粉蝶扑簌簌掠过竹帘,竟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了。
这厢妙玉暗掐掌心,生生将眼底酸涩逼退。那边厢黛玉却已倚着探春说笑起来,银红撒花裙裾扫过青砖地,恰似当年姑苏河畔的桃瓣逐水流。暮钟恰在此时悠悠荡开,惊得佛前长明灯忽地一跳,将妙玉映在墙上的影子扯得支离破碎,倒像极了那日断桥边被车轮碾碎的并蒂莲。
却说那日大观园中,朔风初定,碎琼乱玉犹压枝头。李纨早命人在芦雪庵笼起地炕,但见茜纱窗棂外几竿翠竹负雪轻颤,暖阁内湘帘半卷,熏笼吐雾。探春正命侍书将十二方青玉砚台摆作梅花式样,宝钗执笔润墨,黛玉斜倚凭几剥着松子儿,湘云早已按捺不住,跳脱着要将“咏雪”的题目写在花笺上。
忽见宝玉掀起猩猩毡帘子,肩头犹带碎雪,手里擎着一枝红梅。那梅枝不过二尺有余,却似将九天云霞揉碎点染,猩红萼瓣上凝着冰晶,倒像玛瑙盘里撒了碎银。李纨放下手中暖炉笑道:“颦儿快瞧,这孽障倒成了踏雪寻梅的孟浩然了。”黛玉将帕子掩口道:“他哪里是寻梅,分明是求仙访道未成,倒把蓬莱的绛珠草折来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将梅枝插入汝窑美人觚,叹道:“你们不知,这梅原该生在栊翠庵的。我适才去请妙玉,她只说‘槛外之人不合入红尘戏语’,任我磨破嘴皮,只是垂目数着迦南念珠。”宝钗闻言放下羊毫,轻抚案上定窑白瓷茶盏道:“她那栊翠庵的白雪红梅,原是洗净铅华的景致。前日送来的‘老君眉’,烹茶的水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湘云拍手笑道:“这倒应了‘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的典故了!”
此时庵中妙玉独坐禅床,窗前檀香将尽未尽。炉上吊子里的雪水正滚,她却不唤小尼添茶,只望着案头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出神。那钟原是那年大雪,宝玉冒寒送来的,钟壁绘着童子折梅,釉色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忽听得檐角铁马叮咚,一片梅瓣随风卷入经卷,正落在“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语上。
庵外风雪渐紧,芦雪庵内却暖香氤氲。宝琴已将梅枝移至窗边,正对琉璃世界里的白雪红梅,提笔在花笺上写道:“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湘云抢过接着吟道:“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宝琴解下凫靥裘,指着窗外笑道:“你们看那枝头积雪,倒似白鹤振翅欲飞。”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过,梅香混着墨香,竟把诗笺吹向半空,飘飘荡荡,竟往栊翠庵方向去了。
宝玉踏着新雪往栊翠庵去,竹屐在雪地上印出一串莲花纹。转过山石时,忽见前面雪径上错落着几枚比丘尼的芒鞋印,深浅交叠似徘徊许久。他心头一热,加快脚步转过月洞门,正见妙玉立在红梅树下,素色斗篷裹着单薄身量,手中握着一枝将折未折的寒梅。
“槛外人今日倒有踏雪的雅兴?”妙玉不回头,声音比檐角冰棱更清冷。她腕间那串伽南香佛珠垂在梅枝上,暗红流苏与朱砂似的梅蕊纠缠不清。宝玉刚要开口,妙玉已转身往禅房去。青石阶上落着几点殷红,原是那枝红梅到底被她拗断了。
禅房里炭火幽微,观音像前的供桌上竟摆着诗笺,墨迹未干的“空门不锁玲珑月”被经卷匆匆掩住。“栊翠庵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妙玉跪坐蒲团,木鱼声突然急促如骤雨,“施主请回罢。”可案头琉璃瓶中,新折的红梅正将暗香染上她霜白的袖口。待禅门紧闭,妙玉从经卷下抽出诗笺,指尖抚过“冷香犹胜群芳宴”一句。
过了一阵子,又传来敲门声,门扉轻启处,但见黛玉裹着莲青斗纹鹤氅,鬓角沾着细雪,恰似寒梅著粉,紫鹃在一旁依着。妙玉忙迎至檐下,执起那双冻得微红的柔荑:“这般大雪天,妹妹怎不往芦雪庵联句?倒来我这冷灶破庙。”话音未落,已引至禅房,亲手斟上旧年蠲的梅花雪水烹的六安茶。
黛玉接过定窑白瓷盏,觑着壁上“槛外烟霞”四字斗方,忽笑道:“姐姐看这雪压梅梢,倒应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景。可叹世人多在暖阁赏雪,怎知寒梅偏在冰天里开得精神?”妙玉闻言心下一动,转着腕间伽楠念珠道:“雪胎梅骨原非俗物,只是……”语未尽处,窗棂外忽簌簌落下一枝积雪。
二人对坐蒲团,暖笼里银霜炭毕剥作响。黛玉说起昔日诗社里湘云抢联“石楼闲睡鹤”的憨态,宝琴新编怀古诗的机锋,妙玉虽垂目聆听,手中茶筅却将茶汤击得愈发绵密。忽见黛玉凝眸望着佛前供的绿萼梅,轻叹:“姐姐这株‘玉蝶冰心’,倒比栊翠庵外那九十九株更见风骨。”
妙玉正待答话,忽听得禅院深处传来木鱼声声,原是智通在做晚课。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叮当,竟与木鱼声合了节拍。黛玉忽握住她冰凉指尖:“姐姐可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妙玉手中茶盏蓦地一倾,几点茶汤溅在月白缎子裙上,晕开淡青痕迹。
正此时,山门外传来宝玉急切的呼唤。黛玉起身时,妙玉忽将案上未写完的《参禅偈》揉作一团投入火盆,火光中墨迹蜿蜒如泪:“劳妹妹将外间那枝折脚梅带与邢姑娘罢,就说……就说……”余音散在穿堂风中,唯余佛前长明灯明明灭灭。
此时芦雪庵内湘云正嚷着要罚宝玉酒,却见侍书捧着个锦匣进来:“刚刚小沙弥送这个过来。”匣中红梅映着雪色,底下压着墨香隐隐的素笺。李纨抽出诗笺轻吟:“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黛玉忽然呛了风,帕子掩着咳声说:“这‘淡极始知花更艳’,倒像是从铁槛寺里飘出来的句子。”宝钗用银簪挑亮灯花,照着笺角一枚朱砂印——“槛外人”。暖阁外风雪更急,吹得那枝红梅在瓶里微微颤动,恍若佛前长明灯下将熄未熄的一点痴念。
归途中,宝玉见黛玉怀中红梅沾雪,欲问又止。黛玉忽指远处大观楼灯火笑道:“二哥哥看那灯火,倒像极妙公禅房里跳动的烛焰。”宝玉方要细问,一阵朔风卷起猩猩毡斗篷,将未尽之语吹散在茫茫雪夜。
却说宝玉这日自梨香院听曲归来,才踏进绛芸轩门槛,便见袭人捧着银红撒花软帘迎上来。那袭人最是体贴,见宝玉额角微汗,忙用鹅黄帕子替他拭了,轻声道:“廊下芸二爷晌午来过,留了个帖子。”宝玉正解着玉色宫绦,闻言笑道:“这猴儿又弄什么玄虚?前儿送白海棠时还巴巴地唤父亲,今儿倒正经八百递起帖子来。”
麝月已从里间捧出个泥金笺封儿,宝玉接过细看,但见封皮上“叔父大人安禀”五字墨迹未干,倒像是临时改写的。不由得嗤笑出声:“这起子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儿。”袭人抿嘴笑道:“你倒会挑礼,他若真唤你父亲,只怕老太太听见又要念叨。”话到此处忽觉不妥,想起宝玉尚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