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电影上映,由于无需对星隆对赌协议的结果负责,贺朗阁并不关心电影的票房和热度,他关心的是在整个县城都凑不出半个电影院的耘溪,班上的孩子通过手机刷到了自己。
结果当然是,尴尬得要命。
“你知道我今天进教室说完上课后,这帮小萝卜头起立喊的是什么吗,是我角色的台词。”贺朗阁持续不断地跟许囱抱怨道:“当时我人都傻了,整节课上得我啊,就像岸上的鱼,水里的鸟,外太空的蚂蚱,火山上的草,差点没给我熬死。”
许囱在电话这头边听边笑。
一阵吐槽过后,贺朗阁顿了顿,问许囱:“你看完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好了,自己家孩子当然永远是最好的,这一点上许囱从来是不可置否的:“好呗,你多用心我可是都看到了,那小表情,那小眼神儿,我在影院连看了一天,屁股就没挪开过座位。”
贺朗阁拦住了许囱的感慨,强调:“我是说电影整体看下来怎么样,不是单独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整体嘛,情节安排不合理,你看你都哭成那样了,对面的人怎么可能忍住不过去抱抱你啊。”许囱兀自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那个桥段可是我在承认我把他唯一仅存的亲人杀了。”人家恶狠狠地看自己一会儿怎么了,贺朗阁试图让许囱清醒一点。
许囱哪听得进去这些,他只记得他在电影院看了一整天,第一遍的时候看到自家小孩儿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流着眼泪,委屈着皱巴的小脸儿,让他心疼得够呛,之后看的几遍里再到那个片段干脆闭上了眼不看了。
“你拍戏那段时间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怎么没告诉过我你在电影后边这么可怜呀。”突如其来的情节让毫无准备的许囱真的心疼了,究竟是谁在舍得啊。
“不能剧透嘛。”贺朗阁清了清嗓,说:“注意,这不是你对一个杀人犯应该有的态度。算了,不问了,你太场外了。”
贺朗阁在看到剧本之前,就有预感自己的角色不会有幸福的结局,毕竟他自己也清楚以前自己演的剧目之中,观众最喜欢看的就是自己绞陷于迫近的死亡,紧握着病态的梦,或是以无可挽回的态势熄灭着的挣扎模样,星隆自然不会放过自己的招牌。
算了,刻板就刻板吧,好在剧本写得还不错。
“我是后来认认真真看了这个本子才接的。”贺朗阁边说,便回想着自己上一年拍这部电影的经历,一丝不苟地分析着。
“虽然角色和以前同质得很严重,但这次演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进步了很多。票房倒是无所谓,希望能有部分人喜欢就好。”
许囱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听着,直到贺朗阁言语中的火焰放缓了跳跃,这才开口:“看出你高兴了,你放心,票房咱也要。我在北檐的两家影院已经连着包场三天了,我还在公司邮件里通知我家员工有空的话可以随时免费去看。”
贺朗阁闻言,眉头立马皱了起来:“这么高调?你说你包场就算了,还要请全公司,就是要故意气你爸妈是不是。”
“我就是要通知全公司,这么好看的电影肯定会在公司被讨论。”许囱语气已经扬起来了:“最好我爸妈能听到,我许大聪明找的对象有多优秀。”
“哦对了,我跟你说,可千万别告诉谢谢拟我包了两家。谢谢拟包了一家,我跟他说的是我也包了一家,其实还偷偷多包了一家。”许囱嘱咐。
贺朗阁这边已经笑起来了:“可是,谢谢拟昨天跟我说的也是偷偷多包了一家。”
许囱:“靠!”
电影路演的时候贺朗阁遵循着剧组的要求跑了几场宣传活动,他的话不多,但每场效果都很好,毕竟角色在那里,帅哥在那里,很难挑出什么毛病。
每次贺朗阁都是请一天假去一天,第二天就回到村子里了,班上孩子多老师少,贺朗阁不敢多耽误。
其中,必然缺不了在北檐的活动,贺朗阁瞥见了人群之后的许囱,这场活动贺朗阁总是往人群中望来望去,因为他知道许囱一定会出现。
找到许囱之后,贺朗阁没有做出夸张的表情示意,只是在笑,望着许囱的眼睛,享受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回去之后,贺朗阁和许囱都没有提起那一天的事情。
许囱只是叮嘱贺朗阁也要从官方那里要几个保安,别给他挤坏了。
贺朗阁呢,只是说从北檐回来的那一天,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好多人都在路过他,他躲进房子,但还是下意识地要扒着猫眼往外看,好多双眼睛,凶猛的渴求的急切的,在视线的对面反复更替着。
贺朗阁当然是怕的,但从未收回目光,因为知道他最后一定会找到许囱。
那一夜醒来好累,但最后一秒他总算在猫眼中看到了许囱的眼睛。
电影算是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星隆因此赚了一大笔钱。
陆续有别的导演来联系贺朗阁,贺朗阁都以要回学校读书为由回绝了。
六月底,贺朗阁的课程快结束了。班长找到贺朗阁说同学们想给他办一个欢送仪式,贺朗阁笑了笑说:“仪式不用小大人们操心了,老师来自己准备。”
谢谢拟六月中旬考试结束就回北檐了,四个人的小群里已经讨论了好几天许囱、谢谢拟、费醉要一起来接贺朗阁。
贺朗阁把作业本递给班长后,嘱咐道:“之前给你们排的剧,你们练好就可以了。麻烦班长大人通知一下同学们我们的演出定在下周一晚上,如果你们父母不忙的话,叫他们过来看。”
班长点了点头,绕着满地的彩色纸板离开了,贺朗阁的小办公室已经被道具塞满。
一周后的早上,一个颀长高挺的身影独自走进了这座学校,绕过简单的花坛,像是早就熟悉了这座校园的路线一般,自然地沿着小径走到了教学楼后的教师宿舍。
门卫正端着个大茶缸,打算把隔夜的茶水泼到墙角,看着个未见过的年轻人正往这边过来。
大爷往年轻人这边挪了两步,压低声音问道:“你找谁啊。”时间还早,宿舍楼里的好多人都还没醒,大爷不敢大声说话。
“找贺老师,我是他朋友。”许囱回答,唇角忍不住地上扬。
“大贺老师还是小贺老师啊?”大爷扯着嗓门问道。
“小贺老师……”许囱听到后不自觉地小声重复默念,觉得新鲜。
见许囱没回答,大爷皱着眉头,扬扬下巴,提示许囱快点。
许囱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说:“小的,小的,我找小的。”
大爷指了指门口桌子上的一沓子纸说:“小贺老师啊,往那里登记一下,小贺老师住在二楼。”
“221?”许囱问。
“对,就是221呀。”
“得令,谢谢您。”许囱回应道。
宿舍楼里,贺朗阁刚从盥洗室走出来,手上攥着的刷牙杯不时地往下滴着水,走廊里渗满了阳光,贺朗阁眯了眯眼睛,困意还未散去,往自己的房间挪着步。
下一秒就撞见了楼梯口突然出现的许囱。
燥热的空气拌着一瞬间急促的呼吸,单调的教师宿舍的楼道里出现了奖励早起小朋友的礼物。
贺朗阁愣了一秒,开口道:“等不及了呀。”
“是啊,等不及。”对上视线后,许囱的眼神没有离开过贺朗阁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来接你回去。”
今天天气格外的热,许囱上了一层楼梯,背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贺朗阁领着许囱进了自己的宿舍,从见面开始,贺朗阁就上去牵上了许囱的手,关门的时候都没舍得撒开。
贺朗阁从来没有过这般主动,许囱沉默了一秒,继而问道:“想我了?”
“有点儿。”
支支吾吾的承认要比直接的表白还要来得更让人心动,许囱还不知道他们家贺朗阁的性格嘛,能承认想就是想得有些发狠了。
潮湿空气中贺朗阁的脸颊微红,不知是汗还是没有擦干,一滴水在贺朗阁的额间滑落,许囱心里泛起了层层涟漪。
许囱唇边的笑意漫过了摇晃着的界限,眼睛只顾盯着贺朗阁根本来不及扫别处,缓缓张开双臂,轻声说:“来。”
贺朗阁往许囱身上一扑,许囱用双臂把贺朗阁裹紧,向上一托又颠了颠。
活动上的对视,手机里细碎的言语,此刻统统不作数。
那时候的他们隔着缝隙,隔着别人,隔着时间,隔着求索,间隔中涌动着的不安都从未停息。
直到现在,两个人抱在一起,这一刻,许囱才算是接到了他远行的少年。
许囱想得也有些狠了,贺朗阁现在一眨眼、一勾唇对许囱都是考验,许囱喉结微颤,又皱了皱眉头,才算恢复理智。
许囱一只手搂着贺朗阁,一只手揉了揉贺朗阁的头,笑着说:“变旧了。”
贺朗阁在乡野间磋磨了一段时间,在阳光里浸泡了些时日,不可避免地变得糙了些,但总归还是过去那副漂亮模样,没有变。
人也变得直接了很多,估计也是憋坏了,许囱默默地想,还没等调侃贺朗阁的话说出来。
下一秒,谢谢拟的声音在楼道回荡:“贺朗阁!阁,阁,阁,阁!”
“小点声。”一旁的费醉阻拦道。
谢谢拟推门而入,就看到正坐在桌前一人拿着一本书在看的贺朗阁和许囱。
切,没意思,一看就是装的。谢谢拟下高铁的时候发现许囱早就不在了,就知道这小子是一点等不及就过来了。
本来以为推开门能看到什么精彩的画面呢,没想到这两个人还在这里演起来了。
“你到的还挺快。”谢谢拟明知故问。
“嗯,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搬的行李。”许囱点了点头,睁圆了眼睛,理所应当地说。
许囱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费醉都憋不住笑出来了。
三个人聚在房间里一边帮忙收拾行李,一边对贺朗阁问东问西,像极了来接寄宿的孩子放假的家长。
贺朗阁的行李其实不多,四个小伙子每人拿一小点儿,就下楼了。
要先把行李放在费醉租来的车上,再去学校,演出结束之后,几个人直接来开车去坐高铁回缦廊。
贺朗阁打开车门后,看到坐在后座上等着给自己一个惊喜的夏蜓的时候,脑袋一下空荡了起来。
面前的夏蜓,是有着再熟悉不过面孔和味道的奶奶,是今年七十二岁还是赶了这么远的路程来接自己的奶奶,贺朗阁嘴角向下撇了撇,转而又不可避免地绽开了笑。
以前自己去上学,去拍戏,她也是这样子,无论在哪里,都会去接自己。
贺朗阁以为,自己已经长得足够大,大到好像没有理由再去期待夏蜓这样,可她还是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贺朗阁想问她累不累,为什么这么远还是跟过来了,可这些,贺朗阁都知道答案。
于是,没有多说话,还是像小时候在放学的路口见到夏蜓一样,叫了声“奶奶”,就爬上了后座,把脑袋靠上了夏蜓的肩头。那个他永远害怕失去的肩头,是他会对远行产生抵触情绪的唯一理由。
一瞬间,时光斑驳的外表被一片潮湿冲刷,露出了清晰不过的模样。
“我们实在是拦不住。”费醉站在车外,解释道。
贺朗阁晃了晃脑袋,细绒的头发在夏蜓的耳垂上蹭来蹭去,说我知道,又抬起头来,看着夏蜓:“又为难他们来着,是吧。”
夏蜓见到孙子后,笑容就没停止过,眼神在贺朗阁的脸庞来回婆娑:“咋这黑了?”
其实贺朗阁仅仅是晒黑了一小点,许囱看到了觉得有些心疼,但总归是觉得受得了的,不过是自己家的宝贝在山林里折旧了,回去保养一下,还能滋养成原来的模样。
但老太太可受不了自己养的细嫩的小孩,出来摸爬滚打一下,被晒成了这样。
贺朗阁的手和夏蜓紧紧攥着,像是小时候被轻易地领着,也像是多年后挣扎地够着。
等放好东西,贺朗阁带着兄弟们和夏蜓逛了逛校园,七点半正是学生上学的时间,一个个小萝卜走进校门,碰见贺朗阁之后都来打招呼。
有几个嘴巴甜的,见到是贺老师的奶奶,还纷纷争抢着说:“奶奶健康平安。”
自己最亲近的人此时就在身边,像是来检阅自己这半年的工作一般,整得贺朗阁有些害羞。
赶紧遣散了一个个绕在自己身边的小朋友们,催促他们赶紧去教室准备早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