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微一行人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柳安州。
狄凌在阮府前刚下马车,迎面撞上了一群黑压压的仆役。
害得他以为是自家人来抓自己了 ,定了定心,他发现上头站在石阶上的人影,正是阮知微的生父,阮缚心。
“你多保重。”他拍着阮知微的肩膀,到底是明白了阮知微会把信笺交给他的缘由。
家人,有时候不过是两字,更是最陌生的人。
“记得别开口,我会赶紧回来救你的。”千言万语不敌一句,别一时嘴贱去惹怒人。
沉默有时不是金,却能救人一命。
奈何,阮知微就不是一个会听人劝的住。
他单手抱着包裹,一手推开狄凌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缓步向前,他对着门槛处的阮缚心笑道:“许久未见,不知父亲大人可安好?”
使不得啊,阮娇娇,这真的会死人。狄凌被吓得想要堵住阮知微的嘴,却被身后的阮景辉按住了手臂。
“别冲动。”阮景辉低声道。
甚至他没有多看一眼那剑拔弩张的前方,硬是把狄凌生拉硬拽到门口的石狮子拐角处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你快去搬救兵吧。”
他往外探头,略带紧张对着狄凌道:“你若不想看着他死,就搬来泰山,能压人一头就尽量别让人起身。”
狄凌疑惑地看着他,如若按照因果而言,最恨阮知微的人莫过于阮景辉。
只是他为何会关心阮知微?
“你们这一家子,真是奇怪的很,生父毒杀嫡子,手足相残互害,你却不恨他?”
“你哪来的那么多话?快去快回,说不准你还能替他收个全尸。”阮景辉撇撇嘴,回神转头就看到阮缚心似乎被阮知微给激怒了。
“孽子、孽子!来人,把他抓进去!”
阮缚心年轻时也是翩翩少年郎,可惜他现在一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风华胜过自己太多的亲子。
尤其这个亲子,根本不是他心中偏爱。
“你怎敢如此顶撞?是哪本圣贤书教你的?”他颤-抖着手,指着阮知微的鼻子,怒骂道。
“父亲大人何必如此动怒?”阮知微言语温柔,却步步紧-逼。
直至走到阮缚心的跟前时,他才停下脚步。
“为子的自有思亲之情,在锦州城的每一日,我时刻将父亲大人牢记在心。”他未曾有一日忘记他对自己的‘大恩大德’。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孽子,你若真有心,就不该回来。”自从他毒杀嫡子的消息广为流传,阮缚心想也不用想,就猜是阮知微所为。
“你简直是孽障托生,毫无人-性!”
阮缚心不知阮知微何时发现他的汤药有问题,更不知他竟敢借着自己的补汤,对手足下手,一心想要让阮家身败名裂。
看着阮缚心气急败坏的样子,阮知微猜到自他离开后,阮缚心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不好过,自己就好过。
至于会不会被人围观取笑,他何曾在意过?
等到围观取乐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道:“父亲大人何须如此疾言厉色?活像是狗急跳墙一样。”
如若说锦州城的人爱凑热闹,柳安州的人更是如此。
他抬眸一扫周遭停下脚步的人,摇了摇头道:“难道父亲大人要把洛姨娘常住山中静修的事,也怪在我身?”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金步摇声。
他不介意连坐株连,把人全给得罪了。
“山中清苦,这人怎么能熬得住?”
他越过阮缚心的肩头,直视着来人,扬起嘴角笑道:“想来是见到有些人,要比静修还要来得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只可惜,洛姨娘不是个会自讨苦吃的人。
他是在指桑骂槐吗?杜云裳紧握着手中的丝绢,脸色一僵,试图想要端出一副慈母心肠。
然而,当她看到阮知微那不为所动的样子,心口就忍不住抽疼。
她与他合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只是为何他偏偏要如此不孝,三番五次让她难堪?
“夫君,门外人多嘴杂,不如先让知微进府,凡事好商量,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说不开的。”场面话,她说得滴水不漏。
只是她心中究竟打着什么算盘,阮知微岂会不知。
他冷漠看着她,懒得出声反驳,任由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架着他跨过门槛。
随着大门的门栓,一声闷响落下。
狄凌看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抓着阮景辉的手臂,有些担忧地道:“你家这是仇人会面?总不会真杀了阮知微吧?”
“你在说什么笑话?”哪家的仇人能像他们一家人这样,住得近,又方便下手。阮景辉嘲讽地笑道:“父子间哪有隔夜仇的?”
一般是有仇就当场报了,那才是真痛快。
他才不在意阮知微是抱着什么心思,同自己回柳安州的。
“你若再不去搬救兵,我也就不拦着你了。”
早死早投生,他会在阮知微的坟前多烧点纸钱,劝他下辈子擦亮眼睛,千万别错信他人。
“阮三郎,你真的如传言中那般吗?”狄凌总觉得阮知微与阮景辉之间有些不对劲。
他本以为这两人的关系会很糟糕。
没想到除去初见时,他们打了个照面,平日里竟像是故意避开对方。
传言不过说给人听的。阮景辉意有所指地道:“人活着,才有为自己申辩,不然剖开心来,也无人会多看你一眼。”
阮知微让他保持愚蠢,最好能蠢出名堂,让所有人失了提防,才能好生活下去。
只是阮景辉很难直接同狄凌说个清楚。
他拎起姚豹送来的包裹,大步流星地朝前头走去。
走到半途,他回过头,对着狄凌遥遥说道:“很多事,用眼睛看,不如用心去猜。”
“什么?”狄凌越听越糊涂,猜不透他话中的意思。
此时,阮府的一侧角门被门房悄悄打开。
阮景辉刚准备抬腿迈进,眼角的余光,瞥见赶着马车去搬救兵的狄凌,忍不住笑了笑。
身披万墨未必是恶,满口甜言蜜语未必是真。
他当真不怨恨阮知微,甚至阮知微不一定当真厌恶他。
“少爷,二少爷被老爷叫人拖到祠堂跪着了。”阮景辉的贴身小厮徽墨,早已在角门处等候多时。
就等着自家少爷回府的那一刻,以便第一时间告知府中发生的事情。
眸光一暗,阮景辉将手中的包裹抛给他,头也不回地道:“走吧,别让姨娘久等了。”
求人不如求己,他救不了阮知微,也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穿过走廊,廊下的花枝伸了过来。
他折下眼前的花枝。
当路过祠堂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那里面不知发生了何事。
几名仆役捧着盛满清水的铜盆,与守在门边的仆役交换了浑浊带血的水盆。
低头换水的年长仆役似乎心生不忍,忍不住低声嘀咕道:“真是造孽啊。”
造孽?那孽可多了去了。阮景辉收回目光,大步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如若说得罪人是一种天赋,那么阮知微一定是天赋异禀。
否则,哪有头脑清醒的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徽墨,姨娘最为喜爱鲜亮的花,你去外头找个花商,买些好的回来。”
随手抛出一锭银子,阮景辉大方地让徽墨快去慢回,好好挑选,别急着回府。
“好的,少爷。”徽墨连忙接过银子,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她不会喜欢府中的花的。”他碾碎了手中花,靠着廊柱,叹了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前头止不住的吵闹。
等他站直去,定眼望去,发现是主母身边的苏嬷嬷。
她跌跌撞撞地从祠堂里冲了出来,就有个不长眼的仆役凑上前来。
她立马抓住对方,大喊着快去请郎中。
“请郎中?还不如去买个棺椁。”面子上的活,不过是做给死人看的,活人哪里配看?
阮景恶心地不得了,丢下花来。
踌躇片刻,他实在不想趟这次的浑水。
哪知迎面走来的,竟是自阮知微离开柳安州后,长住山上静修的洛姨娘。
原来他的好二哥真正的底牌是她。
阮景辉敛起脸上的神情,对着她微微俯身道:“姨娘真是菩萨心肠,连坑害亲儿的人都会伸出援手。”
听出他话中的冷嘲热讽,洛问筠斜眼睨向他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阮缚心所不喜的,定然是个好的。”
亲子?
她从未有过阮景明这种亲子,一个与阮缚心学得十成像的卑鄙小人。
“阮景辉,你与其挑拨我与他之间关系,不如多想想,你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不过是有人挡在你的前头。”
洛问筠嫌弃看着阮景辉,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洛姨娘是急着想去救人?”没把洛问筠的话放在心上,阮景辉吊儿郎当地退开一-大步,俯身抬手向前招呼道:“我怎会挡在洛姨娘的前头?”
等人越过他时,他抬眸看了眼逐渐远去的洛问筠,想扬起嘴角却发现笑不出来。
“挡在我前头?他若真有这心,我还当真会领了他的情。”
尤其那祠堂,他不是没跪过。
倘若为了阮知微的一丁点真心,自己还当真愿意以身士卒,士为知己者死。
阮景辉低着头,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讥讽地道:“当日,若不是我把书生最为重要的名声都一并葬送了,他何以能借此发难,趁机离开柳安州?”
他与阮知微,都不过是块磨刀石。
只不过在他生父眼中,他这个磨刀石过于肮脏了,不堪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