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柳安州的路上,狄凌有心想多问阮知微一些话。
奈何阮知微像是入了定一样,下了马车就进客栈里休息。
连同他的一日三餐,都一律要跑堂的送到门前,连一个照面都不留给自己。
“我说阮娇娇,我知道你娇气,但你好歹也在穷乡僻野的边陲小镇待过,怎么现在吃住行一律都给我讲究起了?”
狄凌一路上给他包吃包住,还没得到一个好脸色,是个人,都要受不住了。
一早,他就抓到机会,钻进阮知微的车厢内,看着这人愈发的养尊处优。
这会儿,天还未冷下来。
阮知微已将手炉笼进袖内取暖,偏生又嫌炉火燃得太旺,抚之烫手,他在炉外又加了层薄-罩。
“我的香饼,你是一点儿也没留给我。”闻着车厢内的暖香,狄凌抓过他手里的暖炉,闻之简直落泪。
他带来锦州城的银两,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有多少败多少,一点儿也没给他省下。
被夺走手炉的阮知微不见得恼怒。
他手肘靠着车窗,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打量着狄凌。
“狄三,你再多唤我几声阮娇娇,我就让你知道,我能有多娇气。”
他再装?装出一副两袖清风样子给谁看?狄凌指着他头顶的碧玉竹簪。
他冷哼道:“锦州城的那些人,估计被你耍得团团转,以为你身家全当,现在却锦衣玉食,过得好得很。”
阮知微这个人,心眼多的九曲十八弯,比山路都要崎岖多变。
亏他当时也以为,阮知微为爱蒙瞎了双眼,身无分文的回柳安州。
没曾想,他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毫无廉耻地吃他的,用他的。
“是都典当了呀。”阮知微半垂着眼打了个哈欠,羸弱的身体几乎都靠在了车窗上。
“你不会不好意思吗?”狄凌就差一点想揪着他的衣襟,质问他光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却不干人事。
同门师兄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阮知微懒散地抬手,捞过狄凌搁在一边的手炉,头也不抬地道:“我不是把师兄出卖给你了吗?”
“他可比我有中举的指望,为人周全刚直,最是好读。”
一般人求都求不来他的指导,狄凌到底有何不满意的?
阮知微摸着手炉的指尖,微微发青。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炉子,慢声道:“何师兄,你不喜欢吗?那换李师兄?我与他也有几分交情,说一声也不打紧。”
何师兄与李师兄有何区别?他看起来像是喜欢死两回的人?狄凌见不惯阮知微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了张口,偏偏自己有求于他,只得忍了满肚子的怨气。
他木着脸,推出身后藏着的食盒,掀开盖子,冷道:“吃吧,吃吧,求你在师兄面前,多说我几句好话,饶我不死。”
一把年纪了,还偏爱一口甜食,这家伙怎么不怕牙齿都掉光?
“我可求求你,千万别在何师兄面前胡说八道,害我不得脸。”
拿出一碟蜜枣糕,他恨不得塞到对面人的嘴里,堵住阮知微的嘴巴。
让他不要得理不饶人,连累自己被师兄看做阴险小人。
“我可求求你了,放我一条生路。”一口黑锅,盖谁头上都行,自己没有非往头上留黑锅的习惯。
“好说,好说,何师兄的性子最像山长,可谓是手把手交出来的,有了他的指导,你定能中榜。”阮知微说得一脸轻松。
末位也是中,只不过狄凌若是末位中榜,大抵他在何师兄的眼里就同痴呆儿等位了。
拾起碟中的蜜枣糕,阮知微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个人影。
思忖片刻,他放回糕点,将袖中的书信转交给狄凌。
“等我前脚刚进阮府,你后脚给山长送去书信。放心,何师兄那,我替你说情过,你那些坏名声,他可真一点儿没放在眼里。”
阮知微甚至懒得同狄凌说一说,何师兄——何唯道根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圣贤书。
那些有的没的流言蜚语,在他眼中,都是些无的放矢。
“何师兄来自淮夷,日常饮食偏好新鲜味淡。早起要饮杯熟饮,你遣人备好炖汤,放他跟前几日。”
见狄凌一知半解的模样,阮知微叹了叹气,挑明了道:“他吃惯了后,就难换口味,到时你再备上海蛎饼,芋头饼之类的,他定会对你顶顶好。”
他是嗜甜,不代表所有师兄弟都嗜甜。
何师兄的喜好还算好猜,为人固执又不喜多变,一旦习惯了就难以割舍。
他出卖自己的师兄,真真是干脆卖力。狄凌听得一愣,按着食盒的一角,没忍住探究地道:“当真?”
“你若不信,不如换李师兄,他来自蜀地,性子是急躁了些,又偏好些重油重辣,但你与他推杯换盏几回,席间没借尿遁走,从此你在他心中,便是一条好汉。”喝不死人,往死里喝。
阮知微笑意满满,容他慢慢挑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是狄凌选择了李师兄——李世雄,他敬佩他是条好汉。
借尿遁走?听起来像是自寻死路。狄凌刚想选李师兄,却见阮知微笑的过于诚心实意。
他顿了顿,把一碟子的点心塞到阮知微的怀里,恶狠狠地盯着他道:“吃吧,吃吧,我选何师兄。”
做一个好师弟,总比做个烂酒鬼要好得多。
他又不是阮知微,会拿自己的性命寻开心的习惯。
“其实李师兄也很好,为人心思都摆在脸上。”阮知微有心为李世雄争取下。
奈何他一张口,狄凌铁了心要选何唯道。
按着阮知微的肩头,他语重心长地道:“你回去后,要像个人,别老挖坑给人跳。”
眼角瞟了下他的手,阮知微抬手撇开他的手。
他冰冷的手温激得狄凌吃了一惊,“你当真无事?”
摸着袖中的暖炉,阮知微没想把自己的底细,全给交代出去。
他想起现今避而不见的阮景辉,意有所指地:“你不如出去替我看着人点。”
看着谁?他又不是盯梢的走狗,会日夜守着一个人。狄凌一贯没讨好人的习惯,更不曾在意过他人的喜好。
他懒得委婉地道:“你的三弟?他可比你省心多了。”
顶多是路过的人是小姑娘时,阮景辉会多看几眼。
其他时候,他宁愿在打瞌睡,也不会离开马车,去别处走动走动。
消磨数日,他对这个阮三少并无多余恶感,一个纯粹的好-色之徒,打断了腿就能学乖了。
“他倒是向姚豹等人询问过,沿路会经过何处?”
怕阮知微没听明白,狄凌单手撑着额头,止不住笑声地道:“想来已然少年躁动,我已让人在他的日常饮食中加了点佐料,免得路上乱撒雨露,隔年多了个雨后春笋,前来认爹。”
认爹是无妨的。
他担心的是有人把笋爹的名头,按在阮知微的头上,到时候有理说不清,凭白生出污名。
“你这个三弟,与你当真不同。”他指的不是脸蛋,是性-情。
他是在说他不能人道吗?阮知微微微抬手,指着车帘子,面无表情地道:“好走,不送。”
“你用得着说翻脸就翻脸?”狄凌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得罪了阮知微。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当自己很喜欢同他唠叨吗?
他拍着食盒的盖子,略带怨念地嘟喃道:“好歹也曾书院同窗过,你那会儿可没现在这么小心眼。”
他现在开始想念昔日喜欢端着架子,眼高于顶的阮二少。
“许久未见你昔日的模样,现在甚是想念,不知你何时再装模作样,不妨提早告知我一番,免得我一时错过,会成遗憾。”
不是只有阮知微会冷嘲热讽,他亦然会阴阳怪气。
盖上食盒的盖子,狄凌把食盒往前推了推,口硬心软极了。
等他一转身就要下马车,却听到身后,突然响起阮知微的声音。
“何师兄的为人,向来不在意人言,更不惧世间偏见,他看人,只论心。”他娓娓说来,不知狄凌听进去多少。
一个来自淮夷的人,千里迢迢来柳安州求学。
路上经受了多少世间酸苦,何唯道从来不曾说过分毫。
只有一事,他说过他的家乡极美。
烟雾袅绕的沿岸停靠了不少渔船。
晨曦初露间,水波泛着圈圈涟漪,不少的孩童踩着水,去接一篮篮的鱼获。
只是更多的家乡琐事,他就再也不曾谈及。
“所以你给我挑了他?”他领了阮知微的情,自然会把他交代的事一并处理好。
狄凌低笑了一会儿,回过头,抽出袖中藏匿的信笺一角。
“你放心,我会把这信笺交给山长,不会让你在阮府孤立无援。”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信笺按回袖中。
救他,不是顺手,而是必然。
他定当竭力全力,保住阮知微的这条小命。
“那就劳你费心了。”阮知微不想花多余的心思,去猜测狄凌会不会私下毁了信笺。
疑人勿用,用人莫疑。
他信狄凌不是一个阴险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