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瓦西尔将德鲁瑟带到书房。
“西尔维亚说,你的语言课已经上完了?”
“是的,我甚至得到了她的赞赏。”
瓦西尔站起身,走向书架,从上面取出一本书,正是两个月前,他们在马车上品读的那本。
“那么你将如愿以偿,这本书现在哪怕没有我,你也可以完整地把他们通读下来。”
德鲁瑟接过一本完好的书,再次来到第一页的位置,这次他想从头到尾将整本书细致地读下来。
瓦西尔坐在不远处,忙着自己的事务。国家忙着到处赔款、割地,国内的资金随着连年的战争,青壮年的丧失,实在周转不畅,转而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甚至荒唐的想用些手段逼他吐出些巨额资产。
原本,他不去计较,大度地划去几乎过半的资产,可贪婪仍是无底洞,竟真希望将他彻底蚕食干净,好填补对外的窟窿。可对外粉饰的再好,空空如也的内里,无论从外还是内都是一触即溃。
此前,不过一个农民联盟领袖,亚历山大·斯塔姆博利伊斯基便能轰轰烈烈地上台,不就已经明确地说明了这个问题了吗?
瓦西尔对国内的情况不抱希望,原本散布在周边国家的贸易资产也因战争失败的局面难以收回,他真想带着德鲁瑟一走了之,去一个温和的国度。
只是幻想罢了,按照他对德鲁瑟性格的了解,他没办法割舍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所以,这才是瓦西尔困扰两天的原因。他不想让德鲁瑟发现什么,只能给他找些事情来做,分走他的心思。
于是,瓦西尔抱着一堆资料和信息寻找对策,德鲁瑟趴在书上细心品读。谁也不去打扰谁。
德鲁瑟沉浸其中,不再生涩干瘪的理解能力让他自然而然地体会每一句话中的专有名词。
思想像被洗涤过一般,未被开发的智慧争先恐后地从脑中涌现。
看过这本书后,德鲁瑟再也没办法对那些不公平和愚昧冷眼旁观,他强烈的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受到不可抗拒的指引,会将他带到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过去的整整三个小时内,德鲁瑟将一整本书通读一遍。留下来的记忆时时回应着他两个月以来的成果,他为之振奋,他渴求更多、更全面的知识。
于是,第二天,他捧着这本书来到西尔维面前。
西尔维亚的品味极其挑剔,却对这本书大加赞赏,这令德鲁瑟更加确信这本书的价值。
“德鲁瑟,我敢断定,它将改变我们的国家,改变世界。只要你肯将它耐心读上几遍,你的思想将会被重塑,我以社会民主工党者的名义起誓。”
此时的德鲁瑟并不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味,他只是觉得西尔维亚神圣的像上天派下来履行职责的人员,那是信仰的力量。
德鲁瑟得到保证后,再次没日没夜地避着瓦西尔翻看那本书。而瓦西尔同样被困扰着。
往常的一个下午,一个自称“迪米特尔·布拉戈耶夫”的家伙找上了门。
会客厅内,一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头泰然自若地端坐在沙发上。
“尊贵的侯爵先生,见到您,我很荣幸。”他率先一步将体面话说完,因为此后便不再费口舌说了。
“迪米特尔先生,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国家的事?”
“是,您是我第一位冒险尝试的贵族先生。”
“难不成您指望我以此骄傲?”瓦西尔哼了一声,身子躺在沙发的靠背上,双腿交叠。
“不,正是得知您同时是位颇具影响力的神父,我才敢来府邸打扰。”
“那你有什么目的?”
“我希望您能加入我们所属的党派,拯救这个濒临破碎的国家。”迪米特尔开门见山地说。
“你可真是一个敢想的家伙,指望一个身份尊贵的贵族加入贫民党派。莫不是你们入不敷出,连生存都成问题?”
瓦西尔苛刻地嘲讽着,全然没有往日的良善模样。他没办法苟同贵族家伙们的嘴脸,却学会了尖酸刻薄,倒真看起来傲气十足。
“是的,先生,我们有些困难。”迪米特尔坦率地承认。
国家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们孤立无援,否则他身为一个领袖,不会为了彰显诚意,只身冒险,来到瓦西尔面前大放厥词。
“我不会加入你的党派的,迪米特尔,你死了这条心吧!不过我倒可以施舍些钱财给你,算是给你白跑一趟的辛苦费。”瓦西尔半眯着眼,神情得瑟。
迪米特尔看着面前不过二十岁的瓦西尔,内心不禁生出些慈爱,他的小儿子和他年龄相仿,都是口不应心的家伙。
“瓦西尔侯爵,我和我的党派,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会永远感念您做出的贡献。”
迪米特尔起身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放在心口处,恭顺地低下头。
“我可不会在意你的虚礼,你一个老家伙,跪在我的地板上,可别伤了膝盖。”瓦西尔别过脸,不去看迪米特尔的脸。
“是,感谢您的关心和帮助。”迪米特尔还是起身重新坐下。
“对外不要透露我的任何信息,我们非常注重自己的隐私。若是我听到什么荒唐的说法,那我不能保证对你们会做出什么报复行为。”瓦西尔出声威胁道。
国王每日都找人送来信件,满是虚伪的问候,实则是逼迫他将自己全部身家上交。他每次外出,普斯都会告知在什么方位有人正不怀好意地看向他,监视从未停止。
“是,您的善良只会在我这里被体现。”
“走出去时最好给我苦着一张脸。”
“自然,我们不会连累您的善良的。”
“哼,虚伪的善良。”瓦西尔对自己也是如此苛刻。
“不,您的行为如天降甘霖,为大地滋养出许多希望的种子。”迪米特尔一丝不苟地纠正。
瓦西尔听得面上一热,苍白的皮肤罕见的红润起来。
“我会派人在离你最近的地方送去钱财。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便麻利地走吧!我可没热情到留你用过饭。”
“自然该如此。”
迪米特尔起身告别,甚至没有一个侍从将他送出去,他对此并不在意反而很高兴。瓦西尔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典型的好人,内里却比他见过的许多人都要纯粹。
迪米特尔在庭院下停住,他一眼便看到捧着书看的德鲁瑟。他回头大概看了一眼瓦西尔所在的地方,无比庆幸自己听取了西尔维亚的建议。
“先生,你在看什么书?”迪米特尔上前一步蹲在地上发问。
“一本外国著作,是一位伟大的流亡者所撰写的书,里面的内涵深刻着呢!”德鲁瑟抬起头面对迪米特尔回道。
“是么?先生,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哦!先生,合该我来主动向您介绍自己。我叫德鲁瑟,是个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家伙。”
迪米特尔由此得知面前的德鲁瑟并不是贵族,穿着考究合身,估计要归功于瓦西尔。
“德鲁瑟先生,我的名字是迪米特尔·布拉戈耶夫。这本书足够好,值得您品读数遍,您的选择很正确。”
德鲁瑟有些沾沾自喜,这是他第二次将这本书足够认真地读下来,迪米特尔的话让他感到满足和肯定。
“谢谢您,先生,我的话对我有莫大的鼓舞。我对书中的内容有疑惑,已经思考了整整三天,不知您能否为我解惑。”
迪米特尔早些年在敖德萨和圣彼得堡学习期间,便接触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他对此书的内容已经足够自信,他可以谦虚地解答眼前年轻人的任何问题。
“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我们的国家何时才能实现共产主义?”
迪米特尔面上闪过一丝错愕,面对瓦西尔悠闲自得的模样一时消散,他这才正色打量起眼前之人。
德鲁瑟的面庞略显消瘦,因常年的战争烙下些岁月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因为你会自然被他有神的双眼吸引,不去注意旁的无关紧要的地方。他的身体仍十分健硕,血液中似乎充斥着新鲜的因子,维持着这具有力的身体。
“这个问题我将用实际行动来回答你,德鲁瑟,可我已经六十几岁了,若是见不到光明降落在这个国家的那天,祈望你可以见到。”
迪米特尔朝德鲁瑟笑着,脸上的褶皱虽满是岁月沧桑痕迹,可眼神中被理想的光芒所感染,仿佛他依旧年轻,依旧是当年那个在异国他乡,意气风发创建组织的小伙子。
德鲁瑟面对着这位老者,再次见到了那时西尔维亚女士身上所笼罩的光芒。柔和平静却坚韧,视线可以一直延伸至望不到的远方,目光可以抵达世人难以想象的圣地。
“迪米特尔先生,曙光会再次降临,国家会再次富裕,人民将不再困苦。这是我的期望,这是我将要追寻的信条。我将如最忠诚的信徒,一遍遍献祭自己鲜活的岁月。”
这一刻,德鲁瑟真正找寻到了精神上缺失的一部分自我。
是的,他终于,找寻到了独属自己的信条,并打算为之奋斗。
迪米特尔眼底涌现出希望,德鲁瑟要比年轻时的他有更强的信念感,有更决绝的毅力。
可他并不会以此贬低那时一腔孤勇的自己,他和德鲁瑟的相遇是上天注定,他为德鲁瑟解惑是上天注定,他心甘情愿将历史的舞台让给这位年轻的小伙子。
短暂的交谈后,在两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日后,他们会为了这个稀疏平常的一刻,履行自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