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光朗照,赵慕萧醒来时,摘掉衣带,乌篷船正在岸边摇曳,荡开林间细碎灿光。
他呆坐在乌篷船内,眼前极其模糊晕眩,脑子嗡嗡,他抿了抿唇,嘴唇好像也有点肿。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褚松回抱着一堆果子回来,正瞧见赵慕萧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在思索,唇色被亲得嫣红饱满。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心中既窃喜又不安。
他昨夜情绪失控,在赵慕萧的手心中写下他的名字。
赵慕萧知道了,会怎么……
“楚郎!”
赵慕萧见到很熟悉的白衣身影,有些迟钝,脑中浑噩渐渐如雾消散,他起身招手,“楚郎!”
跳下乌篷船,朝他奔来。
像只小雀儿,扑腾扑腾飞入他的怀中。
褚松回忽觉心口猛地一跳,自胸腔炸出朵直冲云霄的烟花,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僵硬住而不敢动,只垂眸看着他。
赵慕萧用他那黏糊糊软绵绵又乖巧至极的嗓音,说道:“楚郎,你昨晚是不是亲我啦?”
“……你记得?”
褚松回递给他几个刚洗干净的野果,说话时声音极为沙哑,透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紧张。
赵慕萧点头,“记得呀,我昨晚不小心拿错了杯子,喝了一点点酒,眼睛就开始不舒服了,然后就去找你了,然后我们就亲亲了……”
他当时蒙着眼睛,看不清,只记得记得未婚夫把他抱在怀中亲吻的些许感觉。
那真是很舒服了。
赵慕萧满脸笑意,气色红润明亮,脆脆地咬了一口果子,更显得唇红齿白。
褚松回右手里指间紧紧捏着一颗绿色山果,锁眉追问:“其他的呢,不记得了吗?”
赵慕萧摇了摇头,“好像说了些话,但想不起来了,脑袋还有点晕。昨晚说了什么呀,楚郎,你告诉我吧。”
他还有些暗戳戳的心虚,应该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他很乖的。
“……没什么。”
看来,身份没有暴露。
但褚松回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
他捏碎山果。青绿色的汁液沉默地自掌心渗出,淌过手掌边缘,恰好沿着那道新伤。
他今晨去林间摘野果,不慎被细枝划伤手掌边缘。当时止了血,不碍事了,如今被这酸涩的果子汁液一浸,疼痛顿时如荆棘丛倾轧。
他一边希望赵慕萧发现他不是他的未婚夫,一边又担忧顾虑他生气,纷繁复杂的情绪扰得他心神不宁。
褚松回不想管,他丢掉果核,“砰”的一声,溅起溪边水花,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头还疼吗?吃点东西,过会我再帮你敷药。”
“有点。”赵慕萧后悔不已,“都怪我拿错了杯子,当时又在听婆婆讲话,没留神就喝了。当我闻到那酒味的时候,已经咽下去了。”
褚松回沉声道:“以后千万注意了。”
“嗯……”赵慕萧听未婚夫声音,似乎郁郁寡欢的,“楚郎,你怎么啦?哪里不高兴。”
是因为和他亲亲不高兴吗?
“没有。”褚松回清了清嗓子,调整状态,语声清朗,转移话题:“对了,药包里有一味草药昨夜沾了点水,分量不够了,我正好去林子里采来。萧萧,你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
赵慕萧正要说。
褚松回道:“听话,回船上再休息一会。”
赵慕萧只好同意,愣愣地看着未婚夫的白衣身影遁入苍翠的林中。他又吃了一颗野果,心想未婚夫有时候真是怪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吃了果子,渐渐没那么晕了,便从船上下来透透气,随手捡过地上一根树枝,比划了几个招式,脚踩乱石,旋身一转,手中树枝已在地上画了好几个圆。
他试了几次,只能画出圆来。
若是师傅就厉害了,不仅能画出图案,还可以写出字呢。有一次,赵慕萧眼睛没坏时,见过师傅耍棍法,当真是飞龙在天般的浩荡气势,几招过后,地上便出现了“慕”和“萧”二字。
赵慕萧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索性也不练了,蹲在地上,握着树枝写字。
慕、萧、景、闲、褚……
不对不对。
他把“褚”字给涂掉,没头没尾的,他也不认识姓褚的人。
赵慕萧想起昨天晚上仅存的一些记忆,心中欢喜,划动树枝,慢吞吞一横一竖地写下一个“楚”字。
这是未婚夫楚郎的楚。
赵慕萧虽看不真切,却在笔画收放之间自得乐趣。
溪边晨风悠悠,吹散了些字上的细小砂石。
褚松回踩住一颗石子。
他左手提着布包好的果子,右手拎着放满草药的竹筐。
一回来就看见这小瞎子蹲在溪边握着树枝划拉,乌黑的发丝散落,衬得肤色洁白,模样甚是招人,褚松回不由地想起昨夜那个沾染荷露明月光的亲吻,小瞎子直往他怀中钻的依赖劲,喉结滚动。
然而当他看清地上字迹的时候,如瀑布泉水浇了当头,瞬间冷了下来。
赵慕萧浑然不察,亲近道:“楚郎,你回来了!你看你看,我写的这个字如何?”
褚松回咬着舌尖,目光游移,瞥见一旁没擦干净的“褚”字。
牙齿咬着舌尖,用力了些,目光又回到“楚随”二字上。
好。
很好。
比第一次写的时候,可好太多了,工整端正,笔画清晰。
也不知道私下里背着他,偷偷练过多少回这个“楚”和“随”字。每一次练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默默唤着未婚夫楚随。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抱着亲着的人是他,口口声声的楚随。
褚松回心头那股火又给燃了起来。
饶是他再不承认,也心知肚明,那团火焰名为嫉妒。
“楚郎?”赵慕萧又问。
褚松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着如寻常,道:“外面有风,你穿得又少,进船里吧,小心着凉,待会我给你敷药。”
赵慕萧有些失落:“哦……”
未婚夫到底是怎么了呀?
他进入乌篷船前,转身眯眼看了看。
未婚夫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盯着他写的那些字的方向。赵慕萧歪着脑袋,不明所以。
他看不清的是,褚松回阴郁冷笑的神色,以及抬起靴子,将地上所有的“楚”字和“随”字通通踩糊抹平的动作。
褚松回勾着树枝,补全被擦掉的“褚”字,左右看看,勉强满意了,拍拍手,丢掉树枝,进入乌篷船,替赵慕萧敷眼。敷完眼睛后,他又带着赵慕萧在溪边取茯苓膏涂牙洗漱。
赵慕萧听着未婚夫的话,让张嘴就张嘴,让吐水就吐水。
天光大晴后,二人牵着手去周家喝了汤粥,一番言语告别,便坐船继续赶路了。
渡水过太侑郡,改车马陆路,约莫今晚就能到曲州了。
马车上,赵慕萧与褚松回相邻而坐。
赵慕萧敏锐地察觉到未婚夫心情不佳,心中嘀咕,未婚夫的反常好像就是夜里他们亲嘴之后的第二日开始的。赵慕萧难免多想,楚郎是不是不喜欢和他亲呀?
天塌了,他还挺喜欢的。
赵慕萧拽拽未婚夫的衣袖,直接便问:“楚郎,你不喜欢和我亲吗?”
褚松回表情空白,闪过一丝不自然:“什么?”
赵慕萧慢吞吞又重复一遍。
“……”褚松回莫名觉得这马车太狭窄,赵慕萧的眼睛太亮,他道:“问这个做什么?”
赵慕萧道:“你从昨日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了,是为那天晚上吗?对不起楚郎,我醉酒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你若是不能接受或者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就不亲好了呀。”
毕竟虽然有婚约在身,但他们都是男子。
话里最后几个字像含着钩子挠人。
委屈,可怜,伤心,难过。
仿佛在控诉。
褚松回下意识抿了抿唇,实在拿他没办法,放轻了声音,道:“我没说不能接受,也没说不喜欢。就是……就是,这几日可能舟车劳顿,便话也说少了。”
赵慕萧半信半疑:“真的吗?”
褚松回目光下移,落在他唇上:“当然。你什么时候想亲,我都可以。”
“那我现在就要!”赵慕萧道。
褚松回只觉香气袭来。
是赵慕萧衣裳的气息和风捎进来的桂花。
瞬间气氛变得旖旎动人。
褚松回看一个劲往自己身边靠到处乱摸的小瞎子,不由心念摇动欲醉,扣住他的腰肢,俯身吻了上去。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两个人都在清醒时刻。
但相同的是,赵慕萧还是一副予取予夺的乖巧顺从,无意识地贴向自己,呢喃着喜欢楚郎。
褚松回挑开他的唇缝,在他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唔,楚郎……”
赵慕萧睁开雾蒙蒙水润的眸子,无辜又茫然。
“……”褚松回自暴自弃似的将人紧紧搂在怀中,更加用力。
楚郎楚郎,就知道楚郎。
那天晚上还“灵遇哥哥”的叫呢。
全忘了。
没关系,没关系,把嘴堵住,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就好了。
如他所愿。
渐黄昏时分,车马入官道。
褚松回掀开帘子,晚风习习,夕阳流金,一道一道地铺陈在赵慕萧的脸上,映出他红润的嘴唇。褚松回垂眸看着躺在他腿上睡着的小瞎子,忍不住抬指拂过他面颊和脖颈处的桂花,细嗅一缕甜香,不由地将人收紧入怀。
马车入城,很快停下。
赵慕萧一觉也睡醒了。
第一时间便去郊外给师傅扫墓磕头,絮絮叨叨又慢悠悠地说着他遇到了亲生爹娘和弟弟,还多了个未婚夫,未婚夫叫楚随,待他可好可好了。
褚松回在一旁看着,见木头上赵慕萧请人刻的“恩师慕余之墓”这几个字。
之后回了街市,这生活多年的曲州城,眼前虽诸般模糊,赵慕萧却倍感亲切,拉着褚松回穿梭在自己曾熟悉无比的大街小巷中。
“楚郎,我就在这条街上遇见师傅的。”
“楚郎,这条巷子好多年了,我十岁的时候,还在这儿当过小乞丐。”
“楚郎,这家的圆子可好吃了,你尝尝!”
“楚郎……”
一口一个黏糊糊的楚郎,听得褚松回头疼,又不想扫了赵慕萧故地重游的兴致,只好硬着头皮强行忽略掉“楚郎”二字,陪他穿东穿西、走南走北。
最后好不容易结束了,赵慕萧带褚松回回了自己与师傅的小房屋,门外有朝中士兵把守。
他本以为京城来的人都很难说话,必会断然拒绝他们住在此处的请求,谁知他只是一提,大理寺卿竟就同意了。
赵慕萧很是开心,拉着褚松回走过他曾经生活居住的地方,花草、竹子。
褚松回一寸一寸看过。
天色已晚。
他们明日要跟着大理寺去调查简王墓,赵慕萧还想抽个时间去给师傅上香,困意袭来,故而敷了药,缠着未婚夫亲了会之后,便与未婚夫相拥而眠。
借着窗外月色,褚松回细细打量赵慕萧,心动如拨弦,在他眉心自鼻尖印下几个亲吻。
赵慕萧下意识翻身,投入褚松回怀抱,呓语:“唔楚郎……”
“……”
褚松回面色一沉,心口被郁闷压满。
他知道赵慕萧想的是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却怎么也不得劲。
还是……找个机会,挑明当初假冒之事吧。
赵慕萧很喜欢亲近的肢体动作,动了动,找到最舒服的角度,满是依赖地靠着自己,呼吸绵长,眼前还系着自己的腰带。
褚松回沿着鼻尖,在他唇上描摹。
察觉到赵慕萧无意识的张唇回应,褚松回有些压抑不住,不由地抱紧了他,轻抚过他脖颈后的伤疤。
“砰”的一声。
褚松回从沉溺中惊醒,迅速将被子给赵慕萧拉好,他则披着衣裳推门,只见院中一地银霜黄蕊,桂花簌簌,此外空无一人。
他捡起地上一颗石子,眉头紧蹙。
问门外守着的卫兵,皆道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