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距曲州足有半月的路程。
赵慕萧坐了三天的官家马车,神思闷沉,眼前昏昏,越觉煎熬困顿。恰好已出灵州,到达朔州境内,二人入城,先找个客栈吃了饭,逛了逛城内闹市,买些干粮点心等吃食,随后便在随行官队中挑了一匹马,牵马出城。
褚松回将赵慕萧环在双臂之间,悠悠慢行。有时又驰骋林野,风卷如浪,赵慕萧缩在未婚夫怀中,只感豁然恣意,笑意满面。
褚松回单手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另一只手护着怀中人的腰际,免得他不小心掉下去。
林间凉爽,赵慕萧正怡然自得,晃着腿,采些路边野草,轻声哼着坊间小曲,从褚松回的腰上摸来洞箫,吹了几声,断断续续不成音调。
“楚郎,楚郎!”
赵慕萧有些急地唤人,将洞箫递给他跟前。
褚松回便再勒住缰绳,笑道:“想听什么?”
“楚郎吹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挑的。”赵慕萧扭头,一副乖巧模样,“不过楚郎要是愿意吹《长相思》,我就会很开心!”
他凑得近,离得近,脑袋动来动去,像毛茸茸的小动物,头发搔着褚松回的下巴与脸颊,再有暖风一催,凭生痒意,就连空中弥漫着的淡淡香味,都如细纱如薄雾,将褚松回当头笼罩,心上如春水摇曳。
褚松回松开缰绳,接过洞箫。
赵慕萧弯腰贴在马上,温柔地抚摸马儿的鬃毛,挠了挠它的脖子,“慢慢走,乖一点哦,楚郎要吹箫啦。”
“《长相思》就《长相思》。”褚松回含笑,竖着洞箫,蓦然心神一动,动作顿住,下意识抿唇。
方才……赵慕萧也吹过这洞箫。他再吹的话,岂不是……
褚松回喉结微滚,握着的这洞箫也仿佛熏着热气。
赵慕萧疑惑,又回头看他,看不出他的面色不自然,只道:“楚郎?你忘曲了吗?”
褚松回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嘴唇上,道:“……没有,我怎么会忘曲。”
他启唇贴近吹孔,直至触上,洞箫微微下压。手指轻按轻抬,幽婉箫音流泻。
这一曲尤其漫长悠远。
曲终时,褚松回还贴着吹孔。
“好听好听!这支曲子最好听!楚郎你怎么吹得这么好,不过好像与我昨天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赵慕萧清凌凌的声音在绿竹林中飘荡。
褚松回也回过神来,他咳了一声,终于收起洞箫,别在腰后,只字不谈错音的箫曲,只见他拽住缰绳,驭马一跃,淌过林间浅溪,行至一片林野空地。
赵慕萧心怀惬意,顿生灵光,兴奋道:“我也想会骑马,楚郎,你教教我吧好不好!”
赵慕萧只会骑驴。
几年前的时候,师傅得罪了人,搬去山里躲风头,每次喝得烂醉如泥,都是赵慕萧骑着小毛驴,给师傅上街买醒酒药。
见他缠着自己央求,褚松回唇角上扬,自是答应,倾囊相授,教他紧贴马背,微微俯身,双腿夹住马腹,握着他的手教他拉住缰绳,控制适当的力度。
赵慕萧认真听讲,点头。
“你来试试?放心,这马我载着你骑了一路,还算温顺。”
褚松回翻身下马,先是牵着马走了几步,问:“准备好了吗?”
赵慕萧养得圆乎乎的脸紧绷着,捏着拳头,甚至严肃,“好了,楚郎!”
褚松回轻拍马臀,马嘶啼一声,踏起马蹄,向前冲去。
在马疾驰的一瞬,带着他冲往模糊的前方时,赵慕萧心跳极快,快要顶跳到嗓子眼处了,他不由激动紧张,铭记未婚夫的教引,如实照做。
褚松回运施轻功,踩石跳跃,拽着枝条斜伸的竹子,翻上高处林叶间,足步踏枝,追着赵慕萧,高声提醒他前方之路,转弯或是慢行,地上有石头,往左或是往右。
赵慕萧扣住缰绳,听耳边裹挟风声,他也渐入佳境,策马行于林间,不快不慢,正是刚刚好,回头冲褚松回乐道:“楚郎!我会骑马了!你看!”
褚松回看他,一袭鹅黄衣衫的聪明萧萧,唇红齿白,纵马腾跃,灼灼明媚的意气扑面而来。虽半瞎不瞎,虽曾历尽磨难,可好像丝毫没有削弱他的一丝明亮与勇气。
褚松回踩叶过林,旋身一转,稳稳当当地落在马上,从背后双手环住赵慕萧,控住缰绳一拽,催使马抬蹄避开地上一颗石头。
赵慕萧道:“楚郎!”
“在呢。”褚松回应了一声,不由地将人环得紧紧的。
心跳比达达马蹄声与呼呼风声更响。
他们赶了一连七日的路程,换了三四匹马,总算到了曲州地界。雁云山脚下,一行人乘船渡水,再有五日即可。
湖上茫茫,但见群山飞鸥。
这一日,赵慕萧躺在床榻上敷着眼睛。褚松回坐在床边,替他按摩额上穴位。
安童端来刚做好的糕点,正要伺候他们小王爷,便被褚松回那几个亲随给拽了出去。
“没看见我们公子在里面吗?”
安童脸又黑又红,实在是憋不住了,噼里啪啦道:“我才是我们小王爷的贴身小厮,本来就该我伺候小王爷的!一次两次倒也罢了,结果这一路上,你们公子又争又抢的,把我应该干的活都抢了,我给小王爷换衣裳都不行,什么意思啊!”
这话问得有理有据,褚松回的亲随简直无言以对。
千山和将夜在门外偷看里面,褚松回一手按着穴位,一手端来糕点,任赵慕萧去摸,却偏偏在他要摸到的时候,将承盘拿远了一些,叫他摸了个空。如此反复几次,赵慕萧要恼时,他才笑眯眯地奉上承盘,先于一步拈了块糕点,喂到赵慕萧唇边。
嗯……他们侯爷……嗯,确实……难说……
要是夫人看到这一幕,都得跳起来惊叫,找来驱邪大师,看看她一向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儿子是不是中邪了。
安童怒道:“还没成婚呢就这样,成了婚之后还得了?”
那可真不得了。
千山腹诽,拽着安童往旁处去安抚,“小安童,来来来,你怕什么,我们公子又不会把你们小王爷吃了,你正好得闲,赏山川景色岂不美哉……”
一人一句,把安童堵得说不出话来。
而舱内,褚松回一边按着穴道,一边垂眸瞧着赵慕萧吃糕点。
他眼睛被覆着浸润草药的白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下半张,秀挺的鼻子与红润的嘴唇。他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绿豆糕,生怕碎屑掉落,不过还是防不胜防,一粒碎屑沿着手指缝隙,落入脖颈处。
于是褚松回的目光又落在他的脖颈,衣领微开,露出的一截细白修长。
褚松回下意识捡去那一粒碎屑。
忽然间,褚松回觉得,自己一只手好像就能将他的脖颈扣住。
“楚郎?”
褚松回眉心一跳,皱着眉,收起自己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心思,继续给他按着穴位。
赵慕萧吃完糕点,听见江面上传来的山歌,觉得口音熟悉,问:“楚郎,是不是要到流云镇啦?”
褚松回也不知,唤亲随探问,确实到了曲州太侑郡下辖一个县的流云镇。
赵慕萧十岁的时候曾与师傅在流云镇待过几年,便正好今夜歇在此处。船停泊在岸边,褚松回习惯性地握着赵慕萧,走了不一会,便见炊烟人家,一排排的房屋。
赵慕萧回到故地,又听鸡鸭叫声,说不出的怀念与安逸。
投店途中,赵慕萧还遇见了好些个故人。
有在他练武偷懒被师傅罚站一天,偷偷给他送吃食的卖槌子的蒋婆婆;心疼他一个小孩子,天天举镇上最壮的大汉都举不动的石锁,为此跟师傅在太阳底下吵了三百个回合面红耳赤的张老伯;还有结伴去抓鱼、掏鸟窝、打果子的周家兄妹,热情地邀请赵慕萧回自己家住,住什么客栈。
赵慕萧心中欢喜,便拉着褚松回,一同前去。
周家妹子打量褚松回与赵慕萧的亲密,问:“这是……”
赵慕萧毫不遮掩,自豪道:“是我未婚夫,他叫楚随!”
都是知心熟人,赵慕萧将自己的身世告知,又将与楚随的婚约解释明白,只隐去前往曲州的真实目的。众人吃惊,不过见他这般被养得白里透红,便为他开心。
饭桌上极为热闹。
赵慕萧眼睛不好,没待褚松回动筷,就有人争着过来夹菜倒水。赵慕萧怕褚松回不习惯,便时不时地提起他,“楚随好厉害的,文武双全,才貌无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慕萧便直接唤楚随。
“那对你好不好呀?”周家人笑呵呵地问。
赵慕萧道:“好,可好了!”
周家人纷纷庆祝,打趣道:“那这皇上还真是随手一点,点出个天作之合的鸳鸯谱啊!来来来,楚随楚公子,我们也敬你一杯。”
褚松回微微一笑,从容饮茶,姿态甚是得体。
茶淡淡的,滑入喉中,却如同生了刃。
这一路来,途中辛苦,不过陪赵慕萧纵马踏林,特意买一条乌篷船,饮茶江上,苦累顿消,反而让他觉得好似游山玩水一般畅快。此番又遇见了赵慕萧的故人,知道了许多他以前的乐事。
而渐渐的,赵慕萧一口一个亲密无间的“楚随”,砸在褚松回头上,令他心头沉郁阴霾,竟无端地生出几分茫然,茫然中再滋生出如暗处青苔的惧意。
怕什么?不知道。
他不由地想起临别前周谌与许子梦的话。
他不可能待在灵州一辈子,况且他刚收到密信,说乌夏蠢蠢欲动,有意出兵,他迟早是要回平都的,那到时候……萧萧……
褚松回这辈子都没遇过这么棘手的麻烦,也不知自己为何顾虑越来越多,分明当初只是为了消遣寻乐。
酒过三杯不解愁,茶也是。褚松回渐渐觉得屋中闷得慌,推说头疼,回船上吹吹风。
赵慕萧本要陪着他去,但周家人留他再吃一点,只好应下。
其时明月当天,月华如银,铺在江面上。
乌篷船飘飘荡荡在岸边。
褚松回静静地平躺在船内,又觉无趣,倚船吹了首洞箫,更心烦意乱,一手转着洞箫,一手向湖上丢石子打水漂。
实在没事做了,最后还是回到船内躺着,手指勾着红绳,一枚玉坠垂落摇晃,在月光下闪着一个“萧”字。
他盯着那个字与玉坠双童嬉戏的图案,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心生戾气。好了不起,皇上赐婚呢,定婚信物呢,天作之合?呵,那怎么就偏偏阴差阳错到了他的手里……
褚松回一些阴暗的想法刚刚冒出来,便听船外传来柔软熟悉的声音。
乌篷船的帘子被掀开,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褚松回只是刚刚坐起来,感觉乌篷船微微一沉,晃了几晃,下一瞬,赵慕萧已经倒入了他的怀中,睁开一双朦胧且泛红的眼睛,唤道:“楚郎,楚郎。”
听到这称呼就头疼的褚松回忽然闻到一股清浅的酒香,又瞧他眼睛里浮上红血丝,急道:“你喝酒了?”
只见赵慕萧傻乎乎地笑了笑,摸着褚松回的脸,摸索到他嘴唇的位置,又傻乎乎地笑,凑过来亲了一下。
啵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