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晴,艳阳高照。
赵闲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鸟啼中迸了出来,“这就叫恶人自有天收!坏事做多了,报应!”
“爹娘你们知不知道?昨夜子时,贾府的马车坏了,把他们摔得连床都不能下了。贾刺史大怒,令人迅速破案,可灵州巡夜士兵要么喝得醉醺醺,要么赌钱红了眼,一点线索都找不到,还各挨了一顿板子,真是笑死我了!”
赵闲扬眉吐气,却见爹娘一脸愁容,疑惑道:“你们怎么不笑啊?”
景王犹豫道:“这事我们也听说了,但好像还有冯云瑞。”
“我刚从冯府回来,云瑞兄都摔伤了。我也问了他此事,云瑞兄跟我解释了。昨日翠溪上,他担心赵慕萧得罪刺史府,所以特意去找贾文羽与邓衡,想着从中斡旋,免得给我们王府遭来麻烦,这才三人同行的。”
景王妃道:“你竟相信了?”
赵闲不明所以,“对啊。这其中有些复杂,我没说清,云瑞兄跟我解释了……总之他也是飞来横祸!而且晚,不知怎地屋上挂着麻袋,昨夜风又大,呼呼拍着窗棂,给他吓得眼睛都凹陷了,还以为有鬼!”
“可……”
“娘,帮我看看洞箫吧?我想送给楚公子的。”
赵慕萧软绵绵地打断景王妃的话。
景王与景王妃作罢,不再提及。
赵慕萧只将此事告知了爹娘,没告诉赵闲。
毕竟空口白牙,无凭无据地控告他最信任处事最“周全”的朋友,唯一的证人还是自己未婚夫,阿闲自然不相信。
他决定暗中调查。
连着几日消磨,洞箫终于做好了,用干净的布包起来,与爹娘说过,正准备出发去找未婚夫。
临走前,他还特意路过景王府的知文堂,偷听了一会授课先生冯季的讲学。
他一个瞎子文盲,倒不是好学,只是那日在酒楼偷听到冯云瑞的一句话,说他“明明不愿意却非要来景王府”,觉着怪,于是对这先生感到好奇,正思忖着让爹娘帮自己也安置进知文堂。
听了没一会,却愣是听不下去,便走了。
马车辚辚,竹风扑面。
坐在马车里的赵慕萧,突然想起贾府四分五裂的马车,和未婚夫楚随的默契配合以及黑夜中的牵手轻功,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日不见了,愈发想念未婚夫。
未婚夫很好,他很喜欢未婚夫。
既是喜欢,就要表达,所以他要与未婚夫多多亲近。
如何亲近呢?
赵慕萧以前最爱去说书摊子听故事,帝王将相的功勋荣辱,才子佳人的缠绵爱情。
路程漫长,赵慕萧任思绪飞散。
“大少爷,前面是条竹径,再往前就是上山的路,马车过不去了。”马车停下,安童抱怨着,“这位楚公子怎么住这么远?少爷,您不会听错了吧?”
赵慕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摇了摇头,表示很理解:“是有些奇怪,不过山上清幽隐逸,正合楚公子的风雅。”
他给了赏钱,让车夫回府,转身拾阶而上,穿行丛丛竹林。他戴了香囊,因而林中的虫子对他避而远之,全围着安童咬了,赵慕萧时时听到拍打和哎呦声。
赵慕萧便将自己的香囊摘下给他。
安童喜道:“少爷,这东西好管用啊!”
“那当然啦。”赵慕萧有些骄傲,“是楚公子做的呢。正巧我今日见了他,问一问方子,给爹娘和阿闲他们也做一个。”
又穿过一丛遮天蔽日的竹林,小径渐宽,两旁竹林依旧。
赵慕萧闭上眼睛,对一切声音更加灵敏。听得林深处风声簌簌,林叶无知无觉地飘落。他微微抬起掌心,只感掌心触碰到什么东西,便立即捻起,霎时间向翠林中偏南方向一甩。
安童走累了,给自己捶腿的功夫,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只见在他们刚来的那条道上,竟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人,有一个不知怎地倒下了,流血不止。
安童吓得膝盖一软,惊叫地挡在赵慕萧面前:“少爷危险!有刺客!”
赵慕萧感动不已,“安童,没事的。”
“上!”
刺客喝声,便齐齐拔刀冲了过来,气势汹汹,甚是可怖。
安童大声尖叫着“救命”,可这荒山野岭,丛林深处的,哪有人啊?安童想着大不了和他们拼了,也要保护好大少爷,可、可、可就他一人怎么保护……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瞥见大少爷动作一如既往地慢吞吞,捋起衣袖,解下手腕上绑着的衣服布条,绕过脑后系在眼上。
“大少爷?”
赵慕萧掀起衣衫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匕首,眨了下眼睛,道:“安童,去旁边躲着,不要发出太干扰的动静。”
安童目瞪口呆:“啊?”
刺客已至跟前,赵慕萧不再言语,忽然转身小跑,轻盈灵巧地与刺客拉开几人距离,随后如扔树叶一般扔匕首,听得金属震声,迅速跃身而来,抬脚用力踢向某一刺客的手腕,身子略歪,一手稳稳地握住刀柄,一手扣住空中飞起的匕首,复又插回靴内。
自赵慕萧跟了师傅后,便一直学武。
他在别的地方都很平庸,唯独根骨还算可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曾片刻懈怠。坏了眼睛后,师傅另辟蹊径,蒙住视物混沌的眼睛训练他耳力,他更是勤学苦练,为的正是保护自己。
山林间多风,拂起他眼上系着的长带。
不远处的树上,白衣青年放下弓箭,好整以暇地观看。
有意思,这小瞎子真有意思。
赵慕萧蒙着眼睛,却犹如长了视线完好的眼睛,闪躲或出击,都准确无误。原本做什么都迟迟慢慢、傻乎乎好欺负的人,打起架来却不容小觑,劈、刺、撩、削,下手干脆利落,“嗖嗖”凌厉的刀吟声在林间如狂风破浪。
看得褚松回转了转手腕,不由手痒,想跟他过几招。
赵慕萧旋身而踢,扬刀一挥,耳朵始终竖起,集中所有精力。师傅告诉他,是人,便有动静,而他就要捕捉这些细微的动静,一击毙命。若有差池,那么刀下鬼就是他了。
原先十来个刺客,应当还剩下三四个,他们也都受了伤。
赵慕萧细听周遭,忽闻一声轻笑。
他愣了愣,只觉很是熟悉。摘下布条,循声看去,果真见树上未婚夫的白衣身影。赵慕萧不禁欢喜,脱口叫道:“楚公子!”
就这么走神的功夫,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横刀以挡,电光火石间,冷不丁想到了原先街坊说书铺子里有关“英雄救美”的陈词滥调,迟钝片刻,突如其来的脚下一个趔趄,手一抖,刀也没拿稳,身形往后一晃。
赵慕萧假装被石头绊倒,摔在了地上,往下一躺。眼看着刺客的刀将至,他向树上呼救:“楚公子!”
看着真是好可怜,好柔弱无助。
如果刚才没看到他耍刀的话,褚松回可能真的会这么觉得。
然而现在……这小瞎子,演技还得多练。
褚松回反手搭箭上弦。
破空声回荡林间。
刺客的刀刃离赵慕萧不足一指,他甚至能感受到带血的刀的寒意。他闭上眼睛,下意识攥紧刀柄。
师傅教他,不论何时都不能将自己的性命交托旁人。若楚公子不救他,他就用手里的刀护自己周全。
“喀啦”“砰”的连续几声,如浪潮。
赵慕萧睁开眼睛,只见剩下的几个刺客全部倒地,挣扎一番以后再无动静。
他凑近去看,他们的心口处都中了一支箭。
树上人影勾弦收弓,风吹他白衣衣袖飘飘。眼前分明如云雾模糊,但赵慕萧竟还品出了几分玉树临风,游刃有余。
褚松回跃下树枝,看了他一会,啧声道:“傻笑什么,不起来?”
赵慕萧还在傻笑,“起来的起来的。”
他本来要站起来的,又缩回,道:“楚公子,我脚好像崴了。”
褚松回挑眉:“脚崴了?”
他可不瞎,看得出来这人明明能站起来,却假装站不起来。
他问:“那要我帮你正骨吗?我的手法很娴熟的,只不过很疼,你得忍忍。”
说着,褚松回掰了掰指节,发出“咔咔”的声音,正要抓赵慕萧的脚踝。
“不不不……不用了。”赵慕萧怕得赶紧摇头,略有结巴,“还、还没到那一步。”
褚松回觉得很好玩,“哦?那你的意思是……”
赵慕萧小声道:“楚公子可以背我嘛?”
但他说完就后悔了。赵慕萧还从没做过这种事呢,有点心虚,又害羞紧张。就不该跟说书摊子学的!
要不……算了吧?感觉像在占楚公子便宜。
“还是算……”
他刚开口,便听楚公子嗓音含笑,“行啊,当然可以,毕竟,我是你未婚夫。”
“真的?”
楚公子真是好心善。赵慕萧欢喜极了,伸出双手。
褚松回将装满猎物的竹筐和弓箭丢给跟过来的安童,扶着他起来,然后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背着他的第一反应,想的便是这小瞎子可真轻,像一缕柳枝一般,安安静静地在春风里垂着。
不过柳枝看着柔弱,真要抽起人来时,比刀剑鞭子之类的还要厉害。
褚松回想到好玩的地方,笑出了声。
“楚……楚公子,你笑什么?”
褚松回状似无意,“没什么。”
安童跟在一旁,满脸激动,“少爷您刚才好厉害!好多个刺客一起上都不是您的对手呢!”
安童一直说个不停,眉飞色舞,跟说书人讲故事似的。
赵慕萧脸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有的,太夸张了。”
路过一汪清澈小溪,褚松回低头看了眼,他背上的小瞎子翘着自称崴了的脚,眉眼弯弯,眼神明亮,一对卧蚕似春月,分明是很高兴。
在安童的叽叽喳喳声中,很快到了褚松回的山林住处,别有清逸。
褚松回将赵慕萧背回屋内,放他坐在榻上。
“多谢楚公子。”褚松回乖乖巧巧地端坐,“劳烦楚公子背我一路了。”
褚松回揉了揉手腕,似笑非笑:“无妨。”
他的目光落在赵慕萧的头发上,方才他那长带被风吹得乱飘,搔得他脖子都发痒。
褚松回有好多次想把这东西给拽下来,却也总忘了。
这下手中得闲,褚松回握住长带的一角,轻轻一拽,长带便从赵慕萧的发上落了下来。
他再仔细看,只是寻常麻衣布料,看痕迹似是旧年物件,但很干净清香。
赵慕萧分辨出他在看什么,“我眼睛说瞎也能看见东西,说没瞎却视物不清。在遇到危险时,倒不如蒙住眼睛当个全瞎,不受干扰,心无旁骛,出手会更利落,这是师傅教我的。”
赵慕萧提了提右臂衣衫,露出手腕,直直地送到褚松回面前。
这截手腕纤细白皙,褚松回觉得,他好像两根手指就能圈住。
顿了又一会后,褚松回触及到对方疑惑的表情,陡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莫名其妙走神了,他咳了咳,转移话题道:“那些刺客的尸体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有个活口也让人去追了。你想想,谁要杀你?江湖上可否有仇家?”
他慢悠悠地将衣带环在他的手腕上,绕了几个圈。
赵慕萧认真思考:“我刚来灵州,前几日树了刺史之子这个仇敌,他们虽恶劣,但我看并非杀人越货之徒,况且他们卧病在床,正忙着养伤呢。”
褚松回想到那夜,瞧着他,也笑了。
赵慕萧接着道:“应当是曲州时期的……啊,我知道啦。”
“嗯?谁?”褚松回还在绕圈。
“要么是康庆赌坊的韩掌柜,要么就是那个玄,玄衣侯!也可能是他们两一起派刺客的,毕竟韩掌柜黑心,玄衣侯又很坏很坏,他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嗷,楚公子……”
“你还挺会用成语。”
褚松回微笑着,给衣带打了个结。
只是手打滑,有些用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