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多山多水多林野,最适宜消夏。
去处有二,一是竹枝山道,过晴岚亭上山,不过此路偏远,迂回曲折,常有野兽盗贼出没,少有人去;二便是赵慕萧今日来的这翠溪。
高耸山壁垂挂瀑布,潺潺水流涌入溪水。溪水清澈如空,落叶漂浮其上,鱼跃荷花间。
赵慕萧不知翠潭真面目,只觉扑面清润凉气,正解炎夏燥热。
赵闲与冯云瑞似乎碰到了熟人,在一旁交谈。
赵慕萧脚步慢慢,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细听声音。近处喧闹,远处似有缥缈箫音,远近相依,重重乐声似天籁。
他心道,这是个好地方,不知道楚公子知不知晓?若有机会,便邀楚公子同来吧。
他这么想着,忽然听到说笑声。
“小王爷,你这在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赵慕萧方才发了呆,想到了楚公子,注意力离散,一时没反应过来是眼前何人跟他说话。况且除了阿闲,其余三人的身影都模糊得类似。
可不说话,又不礼貌。他只好含糊道:“看这儿风景,很好。”
回应他的是模糊影团的大笑。
其中一人上前几步,“是本公子在与你讲话,你看邓衡做什么?”
他越凑越近,赵慕萧眼前这团人脸被放大,依旧看不清模样。
邓衡叫了一声,道:“小王爷,这是我们灵州刺史贾大人的公子,贾公子英俊不凡,在下哪比得上?你可千万别再认错,折煞我了。”
“行了啊表兄,人家小王爷又不是故意的。”贾文羽抬起手指逼近赵慕萧的眼睛,“这不是眼睛不好吗?”
赵慕萧不由地往后退,“多谢指教,我知道了。”
恶意这个东西,像声音藏不住。即便捏着嗓子,也听得出刻意。
赵慕萧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消夏野餐。他看向赵闲,一样看不见赵闲的脸色。
赵闲愣住了。
他本是与冯云瑞约好出来游玩的,没想到碰到了贾文羽和邓衡这对表兄弟,一时有些扫兴。又听他们说那样的话,没由来地心里不舒服。
贾文羽打量赵慕萧,又看向赵闲,轻浮笑道:“今日有缘相遇,不妨就一起野餐吧?小王爷……哦不对,闲兄已经不是小王爷了,长幼有序,这景王将来的爵位是要给哥哥的。”
“谁稀罕。”赵闲冷冷道,“二位慢用,我们不打扰……”
赵慕萧绷着的表情一松,原来阿闲和这些坏人并不是一伙的。
邓衡道:“哎!闲兄,既然都遇见了,为何还分作两拨,岂不生分?冯兄,你说是不是?”
冯云瑞犹豫一番,无奈地拉过赵闲,极小声劝道:“谁让偏偏遇上了。这二人都是自负强势之人,再推辞只怕得罪灵州刺史,又要结下梁子。倒不是真怕了对方,只是景王如今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赵闲臭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好同意。
“多谢闲兄赏脸!”
贾文羽笑眯眯地拍手,奴仆便忙开了,将一块巨大的毡毯铺于草地上,依次搬来圆形低案、胡床、铜烤炉、餐具、各类食盒等。奴仆将食盒里的各种瓜果点心和热菜热汤取出,摆在低案上,又点上铜烤炉,烤炉“滋滋”作响,很快散出诱人的肉香。
五人坐在参天大树下,遮阴纳凉。
赵慕萧只瞧见一桌子的东西,留了个心眼。
“小王爷怎么不吃啊?”邓衡问。
“我……”赵慕萧刚要说话,贾文羽故作担忧道:“这些饭菜点心不合小王爷的口味?”
赵慕萧又正要说话,“不……”
邓衡便笑道:“真是忘了,小王爷怕是看不清这些菜。这样吧,小王爷想吃哪些?在下为你布菜。”
说着,他报了案上菜名,听起来十分热情。
“可有哪个想吃的?”
赵慕萧不答。
邓衡还在追问,一时说这蒸鸭如何鲜美,一时说那鱼脍如何滑嫩,绿豆糕如何绵密,荔枝膏如何香甜。
总之,就非要赵慕萧说出一道想吃的。
赵闲倒是看不过去了,凉凉道:“他若想吃,自己就会吃了,不劳二位。他是瞎,但没全瞎,看得见东西。”
赵慕萧连忙点头,朝赵闲笑了笑。
赵闲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臭着脸,狠狠撕咬竹签上串的肉。冯云瑞悄悄抵了抵他的肩肘,示意他收着点脸色。
“原来如此。”贾文羽端起一个碟子,问:“小王爷,你看,这是什么菜?”
赵慕萧颇为无奈,不想回答。可贾文羽不依不饶的,将碟子递到他眼前。赵慕萧只好道:“我看不清,不过是葱醋鸡吗,味道像。”
邓衡高声道:“正是葱醋鸡!”
贾文羽将葱醋鸡放到赵慕萧的面前,又端来另几个碟子,要赵慕萧判断是什么。
赵闲脸黑如炭,“你们……”
把人当狗吗?
冯云瑞拉住了他,冲他摇了摇头。
赵慕萧说出几个名称后,便不再回应,只道:“我不知道了。”
邓衡与贾文羽对视一眼。
“也是,毕竟猜来猜去的也没意思,关键在菜,再不吃就凉了。”贾文羽调整案上摆盘,“小王爷,请吧,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赵慕萧的鼻腔里钻入一股辣味。
他眉心一蹙,在他面前摆着的,都是红艳艳的菜色。
“小王爷怎么不吃啊?”贾文羽声音含着不悦,“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免也不给面子了。”
赵慕萧面上没什么表情,平静且缓慢道:“多谢贾公子,我吃不了辣。”
邓衡笑道:“这些可都是灵州名菜,错过岂不白白辜负?就尝一点如何?”
赵慕萧道:“并非我故意,只是怕眼睛疼痛。”
贾文羽冷笑一声。
“表弟莫恼。”邓衡打圆场,“这样吧,那小王爷陪我们喝点酒如何?”
赵慕萧嗅闻酒味,摇摇头。
贾文羽忍无可忍,拍案扬声道:“这不行那不行的,当真是皇室血脉,好生骄矜尊贵啊!我们这出身穷酸之州的平头小民,自是不配皇孙动筷抬杯了。”
原本微妙的气氛,变得僵硬。
安静里,赵慕萧听见附近百姓的喧哗与近了些的洞箫声。
箫音戛然而止。
溪流竹筏上,褚松回放下洞箫。
“曲子吹完了?侯爷,你若是偷懒,糊弄我,我可不给墨宝的。”
竹筏上的老头很是不满。他胡子花白,衣衫破烂地打着补丁,一手抓油乎乎的鸡腿,一手抓竹签穿成的烤肉。
与他形成对比的,则是白衣纤尘不染的褚松回。
褚松回没理会,兴味正浓地看着不远处。老头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茂树下有五人野餐,观衣着装束,可知是灵州富贵人士。又瞧见其中一人,顿时道晦气。
“现在说话的那个,就是冯季的孙子。听说灵州夏日风光独步天下,老头我屁颠屁颠就来了,结果一到灵州就被土匪打劫,好不容易进了城,扭头就看见冯季带着他孙子,在盘青寺讲学,倒是会装,给我膈应得一天都没吃下饭……”
老头抱怨了一通,却没听到宽慰,只见褚松回嘴角噙笑,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更加不满,敲敲银杯,问:“你看什么呢?”
褚松回朗声一笑,轻取光下绚烂的琉璃壶,给他斟满酒,“先生见谅,在看未婚夫。”
老头:“……你终于疯了?”
竹筏悠悠停在岸边石头旁,树下声音清晰可闻。
赵闲沉不住气,最先打破宁静,吵道:“你们阴阳怪气什么!别扯什么皇孙不皇孙的。当我傻啊,看不出你们在欺负他是个瞎子?”
“贾公子邓公子息怒,闲兄便是这个性子。”趁争吵变得更激烈前,冯云瑞忙端起酒盏陪一杯,温和道:“小王爷也绝非此意,只不过患有眼疾,确实不能吃辣饮酒,对吧,小王爷?”
赵慕萧点了点头,“多有得罪。”
赵闲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好得罪的!怂什么怂!
贾文羽不语。邓衡见状,同冯云瑞喝了一杯,道:“我们本也是好意,看小王爷行动不便,有意帮他,谁知总被拒绝,心里自然恼,原本好好的兴致也被毁了。”
冯云瑞会意,“这简单,去找些歌姬舞女,帮贾公子助助兴……”
“烟水楼的歌舞千篇一律,都腻了。”贾文羽眼珠一转,“听说小王爷会些杂耍功夫,这儿正好风景开阔,我又多带了空碗,不知可有幸一见?”
冯云瑞道:“这……”
邓衡故意道:“小王爷总不能再拒绝了吧?那样的话,就真说不过去了。”
赵闲摔了筷子,准备拉着赵慕萧走人,免得在这饱受讽刺,却正听赵慕萧脆生生地应了,“好。”
赵闲破口怒骂:“你没脑子啊!”
冯云瑞小声附耳劝慰道:“阿闲,只是杂耍,也没什么的,就当是平息他们的怒火了。等结束后,我们就找个借口离开。”
但赵闲还是很生气,难得没听冯云瑞的话,毫不犹豫地起身要拽赵慕萧。
赵慕萧此时已经接过了邓衡递来的其中一只碗,双手细细摩挲着,忽而只留一个右手食指,顶住瓷碗底部正中心,另一只手轻抚碗身一周,随后瞬间白碗在指上旋转。
众人惊呼。
赵闲呆愣,准备拉赵慕萧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白碗旋转了片刻,赵慕萧手腕低向桌面,指尖一动一挥,只见白碗侧翻,竟沿着桌案边缘滚动了起来,冲破案边上的杯筷碗碟之类的障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连转三圈,竟有些势不可挡。
碗撞翻了贾文羽面前的酒杯和料汁,溅到他衣服上,顿时恼火,想抓住这碗摔烂。谁知手刚凑过去,便感觉一道凌厉之气。白碗急速转过,竟刀剑锋利,若他再快些,只怕必划伤手心。
众人这下都不敢再碰。
转到第五圈,白碗势头依旧猛烈。
赵慕萧的眼珠一直随转动的碗而动,慢吞吞地抬手侧立桌案上。待白碗转来之时,覆手而扣。碗正立起来,原地转了几圈,渐渐失力,直至消停,一动不动。
赵慕萧慢慢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眸,问:“如此,可算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