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沉默。
只有风声,哗啦啦吹得气氛谜一样的尴尬。
优秀的下属最能审时度势,为主子排忧解难。越是这种时刻,越能体现自我价值。
千山果断质疑道:“景王?你是不是查错了?这山高路远的灵州哪来的王爷?闻所未闻!”
若在以前,将夜定要与他好一番争论的,奈何侯爷也在,他只好耐心道:“有!曾经的四皇子景王啊,因简王谋反案而被牵连放逐到这地方的,也十几年了吧。赵慕萧就是前些日子刚找回来的,本在灵州街头卖艺,这事很多灵州百姓都知道。”
两个人于是同时看向褚松回。
葱茏树下,褚松回衣袖翻飞,表情被树影遮住,明明暗暗,很从容很淡定,不知在想什么。
“有没有可能,”千山绞尽脑汁,“景王不甘失势,暗中蛰伏伺机,这个赵慕萧就是景王派来的呢?为了拉拢侯爷,重回京城?”
将夜道:“没错没错,定是如此!”
两人再次同时看向褚松回。
褚松回扯着唇角,道:“你们的意思是,区区一个查无此人的落魄王爷,都能探得本侯隐秘的行踪。那本侯要你们做什么?”
“属下该死,请侯爷责罚!”
千山和将夜自知失言,垂头请罪。
二人没听到侯爷的斥责,只见褚松回面不改色,已牵了一匹马,纵马扬长而去。
千山和将夜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侯爷要去哪里。平静一会,两个人又开始掐架。
“都怪你,刚才说的什么烂借口!不更是打侯爷的脸吗!”
“你不也说对对对了吗?还好意思说我!再说了,我也是给侯爷递台阶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就怪侯爷太自恋!非要认定人家故意勾引他!”
“大胆!怎么能怪侯爷!就该怪那个姓楚的未婚夫!上午就出城了,还让人家苦等!失约非君子!”
……
赵慕萧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眩晕迷乱冒星星。
街外打更人敲着梆子经过,已过二更天。他原本都睡着了,突然被惊醒,莫名其妙地开始头晕眼花,躺着难受坐着也难受,在屋里闷得慌,腹中回荡着翻江倒海的灼烧感,去庭院里被风吹,又一时跟吞了冰块似的寒冷。
赵慕萧抱着木盆,吐完一轮,无力地躺在草地里捧腹蜷缩着。
他这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还是中毒了?
赵慕萧回想今天这一日的种种细节,入口的所有东西,不过他对这方面知之甚少,再加上眼睛瞎,怎么也没想出到底哪儿出问题了。
“嗷!”
赵慕萧肚子又开始疼了,在草地里得打滚。都已经一刻钟了,到底还要多久才会不疼啊……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所以没注意到墙上翻过一道人影,花树悄然摇曳,紫薇花纷纷坠落。一转身,才蓦然看到院子里多了个人。
赵慕萧吓了一跳,借着月色,费劲地眯眼去判断,“你是……”
“这么快就认不出我了?”清润爽朗的嗓音。
赵慕萧愣了愣,“是楚公子!”
他对声音很是敏感,楚公子的声音尤为动听,他很是喜欢。
褚松回俯身蹲下来,明知故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做什么呢?小兔子草地里打滚?”
被撞见的赵慕萧难为情,声音颤颤巍巍,疼得细若游丝:“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中毒了一样……”
褚松回看他这脸色惨白的样子,真是有些可怜。而一想到始作俑者是自己,他这辈子破天荒地感到几分愧疚,咳道:“我去给你倒点水缓缓?”
“……嗯。”
赵慕萧腹内绞痛,说不出话来。
院中刚好有井,褚松回迅速地打了半桶井水,背过身去,取了一碗,用宽大的袖子作为遮蔽,将解药撒在水中。他晃了晃,让解药溶解得更快。然后便扶起赵慕萧,喂他喝下。
灵州盛夏的夜晚尤为闷热,一碗清甜的泉水适时地抚平了赵慕萧的些许焦躁。
“谢谢楚公子。”
褚松回四周看了看,问:“你不舒服,怎么没人照看你?”
院子里空无一人,他本以为要费点劲才能送解药的,没想到极其顺利。
赵慕萧还是腹痛,语声虚弱:“现在太晚了,大家都睡着了,我就没惊动旁人。对了,楚公子,你怎么来啦?”
褚松回从腰带上取下一个香囊,自然道:“我在船上捡到了这个东西,应该是你丢下的吧?给你送回来。”
赵慕萧打量着香囊,嘴唇苍白,摇摇头慢声道:“这不是我的,我就放回了船内。”
“哦,不是吗?那也不是我的。”褚松回见他脖子上有被蚊虫咬到的红痕,将香囊丢他怀里,“罢了,既然我都跑了这么一趟,就给你吧。”
赵慕萧握着怀中草药清新的香囊,懵懵的,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却心生欢喜,“楚公子,你人可真好。”
褚松回坐在石桌上,单腿屈膝,随手抓过桌旁放着的一盘绿豆糕,心想着,可真好骗,若这小兔子知道害他中毒的人就是自己,不知该如何反应。
“咦……”
赵慕萧从草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和脑袋,露出惊喜的表情,下意识地蹦了蹦,“我不疼了!好神奇,楚公子,你来了之后我就不疼了!”
衣衫处的紫薇花与树叶随着他的动作,悄悄飘落。
褚松回看了看,顿了会才发觉赵慕萧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由道这小瞎子看着呆,倒也不好糊弄。褚松回勾唇一笑,“你在怀疑我?”
“没有!”赵慕萧赶忙摆摆手,但转念一想,捏着手指比了比,又犹豫道:“好吧,只有一点点……”
毕竟真的很奇怪,楚公子明明可以白天来送香囊呀,而且为何喝了楚公子打的井水,他身体就不疼了?
赵慕萧想不通。
“今天的荷叶鲈鱼好吃吗?”
褚松回突然跳出来的问题,让赵慕萧更摸不着头脑。他不明所以,顺着楚公子的话回答:“好吃。”
“之所以好吃,原因之一便是淋的料汁,料汁中有一味成分,是我特制的。”褚松回胡诌个名字,“你今晚吃绿豆糕了吧?”
赵慕萧讶异,“楚公子怎么知道?”
“我下午急着回去教训那些山匪,忘了告诉你,吃了荷叶鲈鱼,就不能吃绿豆糕了,我那特制成分与绿豆食性相冲,会腹痛难受,身体不适,类似于中毒。”
褚松回端起石桌上的玉盘,里面有半块明显被刀切过的,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后来才想起来,就过来看一下你,毕竟这个季节,绿豆糕很常见。刚才的井水中有解药,放心吧,你已经没事了,绿豆糕也能吃的。”
“原来是这样!”赵慕萧张了张嘴巴,这下明白了,“怪不得!”
都已经深更半夜,楚公子怕他吃绿豆糕引发中毒,竟还亲自跑一趟!怕他多想,还体贴地没有告诉他,假借香囊的名义!
楚公子人可真好。
就在此刻,赵慕萧觉得这则婚约不取消也很好。
“楚公子,你信物既未交还,那我们便还认这桩婚约罢?”赵慕萧说话偏慢,字句清晰,很是认真,又有些羞怯,“虽然看不清楚公子的相貌,也才认识一日,但楚公子,我很喜欢你的。”
他紧张地双手握拳,鼓足勇气:“楚公子,你觉得呢?若你不愿,还了信物,我们就做好友。”
“我觉得……”褚松回还坐在石桌上,慢条斯理地吃着绿豆糕,吃完后摩挲指间碎屑,笑意渐深,“选哪个,你会开心?”
赵慕萧道:“当然是未婚夫啦。”
褚松回爽快道:“好啊,那我就是你未婚夫。”
赵慕萧面颊微红,忍不住又想楚公子真的好好哦。
果然他这一生都很幸运。
夜很深了,该睡觉的。赵慕萧问了未婚夫如今的住处,二人便告了别。他睁着眼睛看一团黑乎乎里白衣明亮的未婚夫翻墙踏屋离去,赵慕萧傻乎乎地笑了笑,回屋睡觉。
为免爹娘担心,赵慕萧没说昨晚的中毒一事。爹娘问起楚随,他只说对方很好很好。
赵闲听着牙酸,看赵慕萧这乐呵呵的傻样,嗤道:“不是吧?你竟真的喜欢他?而且还是那么傲慢、无礼、目中无人、讨厌的男人!见鬼了,该不会你眼睛有问题,看不出他是男的吧?”
赵慕萧立马摇头,“没有,我见到的楚郎很好啊。阿闲,爹娘,之前兴许是误会。”
赵闲冲着赵慕萧肆无忌惮地做鬼脸,怪里怪气道:“才来几天就胳膊肘往外拐,还兴许是误会……啊!疼!”
景王妃揉了揉手掌,语声温柔:“知道疼就好,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萧萧喜欢楚公子便喜欢了,你在这对哥哥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赵闲怦咚怦咚地发出各种声音,表达不满。
景王放下筷子。
赵闲顿时安静了下来。
人群坐在一起,从赵慕萧的眼睛里,这些影像好似像山峰相连,他看不出他们具体的动作和表情,但可以通过声音去想象。
在盛夏的午后,赵慕萧捧着一份碧玉酥山,舀了一小口,清甜入喉,一缕沁凉令心神也豁然。恰好屋外有阳光照进来,他不由得弯起眉眼。
“你笑什么!”
赵闲闷头刨饭,抬头就见赵慕萧在笑,定是看爹娘偏心他把自己训了一顿,幸灾乐祸!
这么凶巴巴,一定是跟自己说的。赵慕萧忙道:“没有呀,我在吃酥山,好吃。”
景王妃道:“待会娘再让后厨做一份。不过酥山虽好,毕竟是寒凉之物,不能贪食。”
“嗯,谢谢娘亲!”
赵闲咬牙切齿,五官扭曲。
可恶可恶,云瑞兄说的不错,赵慕萧果然心机深沉!这才短短几天,爹娘心里眼里已经全是他了!
景王妃见他气吼吼地往嘴里塞菜,无奈摇了摇头,给他舀了一碗豆腐鱼汤,“慢点吃,别呛着。”
赵闲生闷气,不理会娘亲,一碗汤喝了大半,还剩一点点汤和不吃了的豆腐,是他无声胜有声的反抗。
但令他伤心的是,景王妃并没发觉,还说了句:“这孩子,胃口还是这么好。”
赵闲怒而回屋,大睡了一个时辰,差点错过了与冯云瑞约好的时辰。赵闲在院子里着急忙慌地洗漱,他收拾好,冯云瑞也从隔壁院墙边回来了,道:“把他也带上吧。”
“谁?”赵闲顺着冯云瑞手指的方向,“赵慕萧啊?带他干嘛?”
冯云瑞道:“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明白,他一个残缺的瞎子,没资格与你争,最好能知难而退。”
“怎么挫?”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赵闲虽不解其意,但冯云瑞是他相交五年的伴读兼好友,一向言听计从。
在院子里安安静静挖洞箫孔的赵慕萧,见阿闲主动邀请自己一起出去玩,抬眸瞬间眼神透亮:“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