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怎么穿上的不知道，人是怎么下床的也不知道。汪寻只感觉到自己原先被两个人架着走，一段时间后又突然停下，然后她就被推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身后响起两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李佳明还是在汪寻靠过来的时候呼吸一滞，往后退了一步。少女滚烫的额头抵在他锁骨，呼出的热气直白地灼伤皮肤。他僵着脖子不敢低头，生怕下巴蹭到她杂乱无序的头发丝。
然而他虚虚环住汪寻同手同脚走向出租车的模样实在招笑，原本计划回家落后他几步的李薇不放心地追上去，皱眉问道：“你真能自己送她去医院？要不要我帮忙？”
李佳明那与李薇有些相似的眉头同样皱起，他意识到这种时候还避嫌的自己有多不靠谱，于是把汪寻往上提了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手上用了点力圈住她防止汪寻掉下去。
“我给叔叔阿姨打过电话，他们等会直接去医院带我们回家，你先回去。”
刚打开出租车门，一股二手烟的味道直冲脑门，被熏清醒的汪寻扶着车门苦笑道：“师傅，你这车味道也太大了，我一会儿要是忍不住吐车上可不负责。”
李佳明这才想起什么，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挂她两个耳朵上，却惹得汪寻不满。体贴的真不是时候！
驾驶位的师傅从后视镜中不耐烦瞥他们两眼，不情不愿摇下车窗，将快吸完的烟屁股扔了出去。可能身上刺挠，等汪寻落座，他转头和还未上车的李佳明调笑：“现在小年轻真会玩嘿，才多大就玩出事了，不像我们那时候－”
一听就不像好话，李佳明刚要反驳，汪寻已经开始战斗模式：“不像你那时候卖屁股才能活，谁知道你这车是不是被几个男的玩腻了才赚到的！”
狠话放完，这车是坐不下去了，汪寻勉强集中精神，拖着沉重的身体扑向李佳明，“快走！”
任由李佳明抱着她跑了一段路，见那老登没追过来，这才放松下来，靠在李佳明身上大喘气，嘟囔了一句：“今天真是倒大霉。”
“抱歉。”
“又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汪寻疑惑地对上李佳明的眼神。
他似乎真的很自责，薄薄的嘴唇拧成一条线，面上担忧的神情作不得假。
“我应该－”
“换辆车打就好。”汪寻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显然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她现在烧得两颊通红，挂在耳朵上的塑料袋在奔跑途中不知所踪，夜晚的寒风卷着沙尘往领口钻。突然怀念起2022年买的取暖器，而且那时候随便发个烧都有闪送退热贴。
好在他们没等多久就坐上了一辆相对干净的出租车，师傅是个正常人，问完目的地后也不废话专心开车。
早前在宿舍汪寻已经把胃里所有东西吐完了，这会胃里反酸，她只能闭着眼强行压下那一阵阵恶心，深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酸水吐人车上。
李佳明见状也没什么好办法，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新的塑料袋。这次吸取教训，没直接挂人耳朵上，而是撑开让她握紧。
她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蚊子，他想帮她抚平。
车身猛地颠簸，汪寻攥住呕吐袋的手指关节发白，余光瞥见李佳明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将车窗又摇下半寸。
琴水市第一人民医院门诊楼外墙还贴着甲流防治海报，褪色的印刷体在暮色里模糊成灰斑。汪寻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时，感应灯因电压不稳忽明忽暗。这医院新楼过两年才修好，她在呕吐时浑浑噩噩地想。
李佳明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数瓷砖。84消毒液的味道刺得鼻腔发痒，远处急诊室的电子屏闪着幽绿的光。
“不是让你在大厅等我吗？”沙哑的声音惊得他脊背绷直。汪寻扶着墙挪出来，湿发黏在煞白的脸上。走廊顶灯啪地亮起，她看见少年肩头落着片枯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先去做检查。”李佳明将挂号单交给它的主人，腾出手去扶她。汪寻微微推拒，缓了会跟在他后头上楼。
抽血窗口排着长队，不锈钢椅腿划过地面的声响此起彼伏。汪寻盯着前座大妈手里的翻盖手机，粉红色挂坠正在空气里打转。
当针头拔出血管时，李佳明突然开口：“还挺坚强。”
汪寻感觉他像撸狗一样在她头上摸了两把，一时不知道这算安慰还是嘲讽，但本能让她抗拒异性主动的亲密行为。现在一只手刚抽完血，另一只手按着棉签止血，她只好用“火箭头槌”进行攻击。
她撞过来的瞬间，李佳明条件反射张开双臂，像接住一只炸毛的猫般稳稳抱住她。随即语气有些生硬：“生病了还不消停点？”
汪寻撑着他的胸膛重新站起，虚张声势道：“你该庆幸我今天没力气，不然指定被打。”
“等你好了打回来。”
李佳明把棉签扔进专用箱，汪寻已经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正好方便他给她套上羽绒服。
目睹这一系列行云流水操作的年轻路人挤眉弄眼打趣道：“小同学挺会照顾人啊。这你女朋友？”
“不是！”两道声音同时炸响。汪寻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到，扭头正撞进李佳明闪烁的眸光里。少年耳尖泛红，刚才自然而然搂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汪寻心想放平时肯定不允许他光明正大吃她豆腐，谁叫自己生病脆弱着呢，依靠下好朋友无可厚非。何况他长得也不赖，也成年了……
人果然一生病就脆弱，刚还排斥他的亲近，这会就想老牛吃嫩草。要不是护士来挂水扎针打破她缱绻的心思，她还盯着他不自知。
李佳明忙前忙后，称得上一名称职的陪护，好不容易得空抽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想静下来刷题，耳边却传来一声叹息：“以后别对我这么好了。”
急诊室床位不足，只有坚硬的不锈钢椅子可以坐。汪寻脸色苍白地缩在那里，模样十分可怜，说出来的话却很冷静无情。
“嗯我知道，对你太好你也要锤我。”李佳明没停下做题的思路，用她之前的原话堵了回去。他有时也会郁闷，他们不是没有更亲密的时刻，可当他想更进一步时汪寻就表现出抗拒，然而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和他嘻嘻哈哈。
他暂时还搞不懂她的临界值。
“不准敷衍我！”汪寻刚想发作，肚子不合时宜开始绞痛。她本想弯腰揉搓，一股电流猝不及防顺着脊髓直达后颈。
大事不妙！
她打着颤起身，一旁低头做题的李佳明先她一步握紧了输液管。“想去卫生间？”
她讷讷点头，接着就被一股力推着向前走。
隔间门关上的刹那，输液瓶磕在金属挂钩上发出轻响。
李佳明等在女厕门口，虽然拜托过路阿姨顺手把汪寻带进去，但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有余力独自上完厕所。
*
汪寻数着药水滴落的速度，突然听见塑料摩擦的窸窣声。
“喝点水。”李佳明将吸管戳进塑料瓶。她就着他的手啜饮，舌尖泛起淡淡的酸苦。竟然是温的电解质水。
前世独来独往惯了，瞧不起小恩小惠的照顾，结果真到眼前还是会感动。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春娥的大嗓门刺破凝滞的空气：“怎么搞的哟！”
汪振勇提着不锈钢饭盒挤进来时，李佳明正往垃圾桶扔擦汗的纸巾。油渍麻花的保温桶咣当放在不锈钢椅子上，震得瓶里的水泛起波纹。
周春娥掀开盖子，香菇鸡粥的香气暂时掩盖了医院的消毒水味。汪寻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一碗粥却直觉反胃，微微撇过了脸。
李佳明替她解释：“阿姨，医生说让她多喝水，先别吃东西。”
周春娥缓和了脸色，“小李也来喝点粥吧。真是麻烦你了，还特意打电话……”
汪寻突然意识到那通电话是在何时拨出，出租车颠簸时他单手护着自己头顶，另一只手悄悄按下的快捷键，原来不是打给父母。
挂完吊瓶回到家，时钟已经指向十点半，周春娥做主让李佳明在书房住下。
汪寻草草洗漱躺下，半梦半醒之间惊觉书房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急需消灭。
她敲响书房的门，“李佳明，你睡了吗？”门缝没有漏出丝毫的光亮，但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打不打扰了。
李佳明蜷在折叠床上翻来覆去，“咚咚”的敲门声在深夜里愈发清晰。“还没睡。”他拧开门把手，侧身让她进来。
汪寻装作不经意往桌上扫去几眼，问出的却是不相关的话：“还缺什么吗？要不要加床被子？”
“在找什么？”结果还是被他一眼看穿。既然如此，那她也没必要装了。“有没有看到一本《三国演义》？”
“没有，”李佳明很是惊讶，“这么晚了还复习？病人应该好好休息。”
“奇怪？我明明放桌上的。”她喃喃，同时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下午睡多了现在毫无睡意。刚想到一个细节记不清了，要找书求证。”
“什么细节？”李佳明见她在桌面来回翻找，出于好意想帮个忙。
这实在问倒了汪寻，大脑飞速运转时偶然瞥见李佳明床头露出的一角书页，没细想便要去拿，结果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截胡。
这会还是冬天，汪寻出了被窝就手脚冰凉，冷不丁被他握住手腕，竟有些贪恋他温暖的体温。
李佳明没想到她手这么冷，愣了一下刚要催她回去睡觉，汪寻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已经把床头的书抽了出来。他眼疾手快想抢回来但汪寻丝毫不让，两人僵持一会同时松开手，任由那本书自由落体。
汪寻还是看到了花花绿绿封面上的几个烫金艺术字－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
“这是李薇的书！”他似乎是恼羞成怒。
“嗯嗯，我相信！”她随意。
“应该是她给你收拾书包的时候误放的。”他还在垂死挣扎。
“噗！知道了，又没说不信你。我好像也没问你为什么这书在你床头啊？”她故意使坏。
“……”
李佳明认命般蹲下捡书，直起身的时候后脑勺不小心撞上书架。刚还念叨的《三国演义》啪嗒掉在两人中间，书页间飘出张泛黄的纸条。
他顺手要去拾起，指尖刚触及纸角，汪寻也碰到了纸条的一端。纸张薄脆，在两人的角力下裂成两半。
汪寻没了方才的淡定，趁李佳明还没反应就要抢他手里那一半。李佳明本能向后仰，汪寻一下没止住，失衡后朝他扑去。
仅能容纳一人的折叠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汪寻突然想起前世办公室的转椅也曾这样吱呀作响。那时她刚拒绝中年油腻领导的暧昧暗示，此刻却躺在十八岁的旧时光里，和青春男高抢一张记录自己暗恋心迹的纸条。甚至那段话还不是写给他的。
四目相对，她心跳加快，胸口有难以言说的悸动。
窗外传来野猫厮打的声音，月光倏地被云层吞没。汪寻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把她扶起：“病人该睡觉了。”
她落荒而逃。
躺回被窝，她撕碎掌心团成一团的纸条。那是前世她最隐秘的心事，今生偶然发现还感慨了一番曾经的酸涩，与现实和解后便当做少女怀春的最后纪念。但仅限于自己回味，不能和让人共享。尤其是李佳明。
少年的感情干净纯粹，汪寻刚才快抓不住自己的心了。但利用年纪大阅历多去欺骗吸引小孩多少让人良心不安。何况等他上大学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就会发觉她也只是众多尘埃中的一颗。
所以这次悸动就当作对从前自己的亏欠，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