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
湖面的碎冰划破了他的脸,湖底的水草缠绕着他的腿。
冰冷的湖水疯了似的灌进他的肺里,他费力地睁开双眼,拖着那个令他不停下沉的东西,朝着湖面处的那道唯一的曙光奋力游去。
“呼——”
梦中的潮气在醒来的瞬间从他的意识里剥离开去。
他喘着粗气,摸摸自己的脸,非但没有湿,反而干燥得起皮,加湿器在看不见的地方时刻不停地运转着,但不起效。
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他好不容易平复好呼吸,看着床头的闹钟和那支迷你款的电击棒,他的心率又提了上来。
8:35了?
选举的结果9点准时公布,周祉……那个胆大包天的混球,竟然敢用电击棍袭击他?
这家伙究竟想要做什么?造反吗?
司机磨磨蹭蹭赶不过来,他只能自己开车过去,可现在正是上班早高峰,他一合计,还是坐地铁更快。
全副武装走到地铁口准备进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注册过地铁出行码,只好临时花时间注册了一个。
“让让哈,有急事。”他推开人群,从夹缝中往前挤。
旁边的虫显然都没认出他,毕竟谁也想不到江议长家的小少爷会在选举结果即将公布的时候挤地铁。
“急什么急?车又不会提前开。”
“别挤别挤,你当天底下只有你一个雄虫吗?”
江阑无暇跟他们计较,他的目光紧盯着地铁上的微型投影,投影中正转播着竞选实况。
他的雄父端坐在议会中的选举席上,与另一位竞争者蒙莉萨大人侃侃而谈,票数板就在两人身后,双方的票数依然相当胶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确定谁胜谁负。
与焦躁不安的议员们相比,江先生还是相当淡定从容的,他微微侧过身,问道:“我让议会餐厅的厨师准备了您喜欢的红丝绒蛋糕,一会儿结束后您可否赏光一尝?”
蒙莉萨大人毫不客气地说:“但愿结束时你还有心情吃那该死的蛋糕,要我说,不如现在就端上来让在座的各位尝尝,看他们愿不愿意看在这可怜的蛋糕的份上给你投上一票。”
“你说的在理,那就让虫端上来吧。”
听说有蛋糕吃,现场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连一旁面色严肃的书记官都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身着白衣的侍者推着餐车,缓缓走入了会场。
一个肥头大耳的议员面露不满,挑剔着自己分到的蛋糕上草莓不够大,但侍者没有理睬他。
他正要骂出声,抬头时却猛地撞见了一双遍布哀色的眼眸。
“是,是你?!”他错愕得手里的叉子都掉到了地上。
周祉摘下了口罩,迎着一片倒吸气的声音,放下了手里那把沾满奶油的刀。
摄像头拍清他的脸时,不少议员一脸惧色地作出防备的姿态,冲着门口处站着的警卫嚷嚷:“谁放他进来的?快把他驱逐出去,再去检查会场里是否有他的同伙!”
“且慢,不用紧张,他并无恶意。”
见到他如约而至,江先生甚是高兴,邀请他走上台来,揽着他的肩膀转向镜头,和蔼地说:“借此机会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唯一的儿媳,犬子最为珍视的挚爱。”
听他此话,台下议论纷纷。
“儿媳?不就是个雌奴吗?”
“谁会把一个雌奴当自家人啊?况且他还是个罪虫,要是我还生怕撇不干净呢。”
在这些言论的声音充斥整个会场前,江先生抚掌让所有虫都安静下来。
“好了,在场的同僚们,我不希望听到那个词,既然进了我们家的门,就不必分个高低贵贱。”
这话听着是怪好听的,但未免有点太装腔作势了,此时说出来倒像是为了选举才特意这么说的。
周祉静静地将所有言论倾听入耳,直到一切噪音停止,他才上前一步,取走摄像头旁的话筒。
“各位,我是周祉。”
他的声音平静得带了几分死意,但他说的话却像一枚重磅炸弹,一语激起千层浪。
“江老先生的话,我并不认可。”
他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几位雌虫议员面面相觑,简直要被他这一举动吓傻了。
真是给脸给多了,竟敢当众反驳江议长?不怕回家后被雄主吊起来揍的吗?
但他本人好像没有这种顾虑,一躬身礼貌地坦言:“感谢江老先生的抬爱,但,我认为自己不配。”
“倒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想不到他竟然会主动承认,那些雄虫议员心照不宣地嗤笑了一声。
说完这话,他沉默了片刻,若是离得近,或许可以看到他的指尖此时正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自己的惧意,他攥紧拳,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直视那些讥讽亦或是担忧的目光。
“但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说这些,而是要为十年前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十年前?难道是那件事?
此话一出,无论是议员,还是无数屏幕前的虫,全部炸开了锅。
先帝当年不是下过旨,禁止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说吗?他是怎么敢的?
连州长的两位候选人都为此一愣,甚至没有虫敢去掐断他话筒的线。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场上的虫全部闭嘴,不要打断他。
所有虫都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近千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翘首以待他的发言。
“想必大家都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在那不见天日的战场上,近十万军雌惨死于敌军之手。时至今日,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外界始终众说纷纭,而今天,我来告诉你们当年的真相。”
价值上亿的音响将他的声音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他退后半步,将右手行礼般置于胸前,略微垂首,像是演员在开场前向观众致以崇高的示意——
“是我,勾结敌国统帅,在敌军帐中饮酒作乐;”
“是我,亲手打开了那道护城壁障,与敌军里应外合;”
“是我,害得万千同胞抱恨黄泉,惨死异国他乡。”
他的每一句话落地时,场上的辱骂声都会激起更高的浪潮,人们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抄起手边的东西,疯了似的朝他砸去。
“果然是他——”
“我就说当年的报道不会骗人,可恶,他竟然还苟活了这么久!”
周祉没有躲避,眉骨处被虫用微型终端砸破了皮,血缓缓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将话筒贴近嘴唇,以此掩饰发颤得厉害的双唇,人们已然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无人察觉到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泣音。
“我本想隐瞒真相,浑浑噩噩地度过后半生,对当年的事装作毫不知情,但当我的雄主用他那双恣意、随性又明媚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时,我恍然明白,我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骗他。”
没有虫理睬他的悔过之心,更不会有虫去深思他这席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所有虫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去死!”
“怎么还有脸活着?赶紧死!”
这样的结果完全在周祉的意料之内,他转身向江老先生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从口袋里掏出微型手枪,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咔哒”一声轻响之后,会场鸦雀无声。
“江老先生,替我感谢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精心照料,同时也感谢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度过了这一段比美梦更甜美的时光。”
瞧见他手里有枪,台下的虫立马不淡定了,一个个抱头鼠窜,蹲到桌子底下,生怕他转过枪口对人群一阵扫射。
警卫?警卫在哪里?是谁允许他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带进会场里来的?
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这枪不算好,枪内只有一发子弹,若不能一枪毙命,留给他的只有痛苦。
他闭上眼睛,扣下扳机。
眼前一片黑暗,最后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的,是江阑昨日戴上他用花编织的手环时,那抹灿烂的笑颜。
别了。
“嘭!”
耳畔的嗡鸣取代了浮世的纷扰,他想,这闹剧般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而这嗡鸣大抵也很快会归于沉寂。
但事与愿违,名为“死亡”的毒蛇并没有用它的尾尖缠上他的脖颈,他听到了枪响,却迟迟没有感受到疼痛。
无数次濒死的经验告诉他,他还活着。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右手空空如也,整只手掌被震得发麻,而他刚才握在手里的那把枪被击飞到了几米开外。
他抬眼望去,只看到了江阑那张气得青紫的脸,以及他手中那把冒着白烟的枪。
他看到他放下枪,快步朝他走近了。
他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雄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左脸就挨了一耳光。
江阑不给他愣神的机会,随即给他的右脸也来了一记。
雄虫的力量着实偏弱,即便用尽全力,对于他来说,说是痛击,其实更像调情。
“周祉!你这混蛋!”
众目睽睽之下,江阑抓住他的衣领,高声责问他:“你怎么敢这么做?我问你,你怎么敢?”
这一路赶来并不容易,江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在剧烈颤抖。
一秒,但凡他来晚一秒,倒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具尸体,这让他如何不后怕?
他的情绪近乎崩溃,在这番劈头盖脸的质问之下,没有虫敢吭声,包括周祉。
见无人回答,他横下心来,把枪塞进周祉的手里,拽着他的食指摸向扳机,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
“你要是想死,先杀了我,我绝不允许你死在我前面!”
周祉惊得脸上骇然失色,拼命将枪推远了,“雄主,快松手,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阑情绪激动得连指甲掐进了肉里都感觉不到疼,他把头埋进周祉的胸前失声痛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声下气地恳求着。
“别抛弃我好吗?求你了。”
连江先生都脸色发白,想不到江阑会在这会儿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够了,江阑,冷静一下,这不是该闹脾气的时候。”他用对讲机指挥警卫队全部放下手上的工作,进到会场里来,“快将他们分开!快!”
在这场闹剧之中,早已没有虫注意墙上那硕大的金色挂钟分针缓缓走向了12,而票数板上的数字在最后一番猛烈跳动之后也终于定格。
3128912:3114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