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中本没有桃树。
如今天子自东宫搬来后,派了宫人种了几颗,这几年已成了一片桃林。几天雨下来,果子烂了不少,咋落在地上被鸟儿啄食去了。
桃花树上挂了风铃,一阵风来便叮铃响个不停,煞是好听。树下,十几个少女正笑着围成圈,手中披帛飞扬,彼此追逐打闹。
被她们围在中间这人笑道:“跑慢些,莫要摔了。”
他身子骨弱,走的也慢,被她们落在最后,却也不恼。听了这话,她们便笑着来簇拥他。
桃花只在三月开,她们便往他头上别旁的花朵。他戴了满头五颜六色的艳丽花瓣,倒是衬得一张脸愈发漂亮了,只差梳妆描眉,便与宝香楼中的小倌别无二致。
又不知是谁提了一嘴,众女便一同起哄,为他取了竹笛来。他推脱不过,接了过来,便含笑抿唇:“如此,我为你们吹一曲越人歌,好么?”
众女一齐拍手叫好。他便吹起越人歌,笛声悠远婉转,又似含怨。她们随着他的笛声一齐跳起舞来,口中吟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还要接着吹,不知是谁踩断了一根桃花枝,冲他行礼:“陛下。”
便停了动作,道:“怎么?”
吉祥道:“林昭将军求见。”
正要派下去请,便听得一道男声自前方传来:“陛下当真是好雅兴。是亦欲学周灵王太子姬晋,桃花树下吹笙么?”
他扫了眼躲在殿后的女子们,讥讽道:“陛下倒是贯会怜香惜玉。”
这男子生得高大,不知何时已不请自来,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明明才八月的天,却裹了一层大耄在身。将身后侍从屏退,司马昀道:“林将军。这些姑娘都是孤女,是我要她们来陪我的。”
便将她们散了,为他奉茶上座。林昭抿了口茶,颇觉有些甜了,便蹙眉:“这里头放的是什么?茶中怎地能放糖?”
“我放了蜂蜜进去。”司马昀轻飘飘道:“是么,林将军不是尽爱做些自相矛盾之事么?我看你似推崇霍嫖姚,却欲效仿董司空……”
林昭脸色僵住。正欲说什么,却忽得将眼一转,也笑起来:“是。陛下不愧是林太师教出来的学生,总这般博学多识,牙尖嘴利……想来相国欲将林太师孙女许配与陛下,陛下心中也不胜欢喜罢?”
司马昀面无悲色,只垂了眼为他斟茶。一盏茶过,所说尽是些无关朝政的废话,他听得倒似乎认真,林昭却已不欲再与他闲扯,道:“太后娘娘呢?”
“母后上山敬佛去了。”他正要再言,却倏然喉头哽住,趴在桌上咳了几声。身旁吉祥忙递帕子过来,将嘴一擦,一口瘀血裹在帕子里。目无悲喜看了一眼,道:“扔了罢。”
吉祥递了药丸过来,得令退下。司马昀接过几粒黢黑的丸子,一仰头尽数咽了下去,又抿几口茶,才将喉头苦涩褪去。
林昭冷眼瞧他,道:“陛下与太后娘娘当真是有趣。一位颂扬佛法,一位却又养一堆道士在宫里。如今吃的还是那道士配的方子么?尽是些岐黄之术……”
“林将军不信国师么?我却信。”司马昀以帕拭唇,依旧神色平淡。“且林将军瞧着,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三年前一箭三雕,何等勇武气魄。怎么从北疆回来了,反倒日渐形销骨立?”
“我在北疆厮杀奋战,自然比不得陛下在太极殿寻花问柳,低吟浅唱。”林昭将杯盏重重一置,见不到王太后,他也不欲再同一个病秧子说话。“秦皇汉武,皆是功败于此。陛下愿吃便接着吃罢,臣恕不奉陪了。”
便径自拂袖走了。司马昀静静跪坐庭中,将剩的茶水尽数泼出去,杯盏位归原处。
一阵风来,将他流地长袖卷上落叶。七八月的天大抵还是热的,太极殿中却总这般萧条,仿佛满载的秋冬悲季。
吉祥拿了间外衣来为他披上,司马昀垂眼,似是自言自语:“王相欲要将林太师孙女许给我么?”
“似有此传言。”
“又是为何呢……她不愿嫁我?婌儿……仍是生我的气?”他低声喃喃,又仿佛察觉到那一巴掌的痛感。“我,我……不应那样急的。不该逼她的。我做错事了,吉祥。她若是还气着,便让她再扇我几巴掌罢……”
吉祥不语,只一昧地为他挡住来风。想着陛下当真是昏了头,这话可莫要被旁人听见了……便见他回首道:“吉祥,你去取我的针线来。”
“针线?是陛下何时买的……”
“是,红色金色的线,还有针,你且将它取来。”
想起幼时,谢婌总是穿着红白相间的衣物,鬓边簪了绒花,喜气洋洋粉雕玉琢的,宫里人都喜欢逗她玩。他那时躲在东宫,其实也是很想见一见她的。见了她之后,便更觉得欢喜。
她那时总是笑嘻嘻地:“殿下生得这样好看,不若你来当新娘子,盖上帕子罢!你听见我的声音,便知道是我骑着大马儿来娶你了!”
于是他依言照做,将红色绢布盖在头上,听谢婌为他描眉画妆。想掀开帕子看她,又忍住。
终于等到她口中发出驾驾驾的声音,他暗自将指尖蜷缩起来,等她掀开他的帕子。
她的眼睛那样亮,他的口脂,耳铛都是她的,此刻亦在她身上。
见她又想去做别的游戏,他于是攥住她的腕子,道:“婌儿,婌儿。我是你的人了,你既掀了我的帕子,便不能不要我。”
她那时应了是的。
因着她便不能嫁给别人,她只能嫁他。
吉祥已取了针线来。他便收了神思,回首接过,问他:“吉祥,你会绣喜帕么?红盖头,成婚用的……”
吉祥讷讷:“老奴哪里懂得。”
“那你好生看着,我来教你。倘若将来娶了妻,你也可这般为她绣一个。”
他长久不捏针线了,一不留神扎了指头,指尖涌出血来。吉祥吓了一跳,正要为他擦,便被司马昀拍开手,接着一针一线绣下去。
吉祥拦不住他,只得看他一点一点绣出只凤凰的纹样来。司马昀阖眼,口中轻唱道:“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总备。玉帛戈戈。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指尖那滴殷红的血,也渐渐干住了,如疤一样横在白玉般的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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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
谢衍背手不语,眉头紧紧拧着。眼前桌上正搁着只三寸长的虫子,首尾皆被钉住,仍是死而不僵地抽搐着。
观南面前是幅山水长卷,她仰头去看,只见山中老汉骑着青牛,那青牛脚下紫云围绕,驮着他向关外去。
她问一旁的守玉:“这画的是你师伯出关的事么?”
守玉颔首:“是。师伯平生潇洒,得道前曾著《道德经》一书传世。”
如今在离恨天兜率宫,也是逍遥自在得很。整日里不是炼丹就是云游,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却听得她忽道:“你的名字,便是从《道德经》中取得么?”
“——所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守玉一愣,旋即笑了:“娘子博学厚识。这名字正是家师为我所取。”
观南颔首。正要去看长卷末的题字,便听见谢衍道:“二位仙长,两位言下之意是,建康如今的疫实则不是疫,而是蛊么?”
便回首,见他面露肃容地望来。
“这也难说。兴许也有疫,恰巧又逢上蛊毒发作。”守玉摇头,“如今建康全城戒严,患疫之人又被关在北街,旁人难得一见。
我二人之力尚小,这才来通禀大人。若是能许我二人介入此事,个个彻查一番,自然最好不过。”
“事关国难,属实马虎不得……”谢衍踌躇片刻,“城中禁军乃是林昭将军统帅,我可为二位仙长引荐一番。只是他性情颇怪,饶是我亲自去求,他也未必肯通融。”
观南平静道:“无事,我有法子。”
所谓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何况不论对方如何,她一向只给硬不给软。
正这般想着,却未曾看见守玉狐疑望她一眼:什么法子?莫不是又要打晕他罢?
却不能当即问她,只得按下不表。
谢衍便下定决心:“如此甚好。我明日便去寻林将军,想来他应知晓轻重,不会在此事上为难二位。”
又想起桌上那只虫子,正要回头去看,却听见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渐近。
下一刻谢婌便推门进来,火急火燎道:“父亲,我找着守宫了!”见观南与守玉亦在,眼睛更亮些许:“二位仙长也来了?瞧我逮到什么了!”
她手中赫然捏着个四脚朝天的东西,谢衍倒吸一口气:“你阿兄又给你看什么了?你也不怕这东西带毒!”
谢婌并不服气,“同阿兄有甚么干系,是我自己要抓的!我还要抓蝎子,螳螂……”
谢衍正要慌忙遣人去接,观南已上前去,略略扫一眼便知:“此物并非守宫,乃是蟾蜍。”
谢婌戛然而止,尖叫一声,忙将手中活物摔了出去。那蟾蜍本还无事,被她这么一摔却是当即晕死在地。
守玉上前去看,半刻道:“蟾蜍无毒,娘子大可安心。”
观南扫一眼那蟾蜍,见它腹上花纹诡异,不似田间蟾蜍般身小,肚子更是胀成个球状,眼睛也似冒红光般,瞧着诡异。
她道:“无毒是真,可兴许还有旁的在身罢。”
守玉望她一眼,颔首应是:“是,这蟾蜍中,大抵还别有洞天……借娘子斩仙剑一用。”观南便将剑递过去,他接了剑来,剑尖探入它口中,似要将其贯穿。
忽得一挑,便挑出一根粗壮的黑线虫来。守玉以剑将其按于地上,细细打量片刻,道:“此乃母蛊,顾名思义,便是子蛊之母。”
谢衍悚然一惊:“婌儿,你从府上池子里抓住的么?”见她连连点头,一时惊愕无言,愣怔半晌方道:“有人欲加害与我谢家么?”
满堂无言。他只得再问:“……那如今这子蛊又在谁身上?”
观南道:“母蛊一死,子蛊必顷刻而亡。”便向守玉看去,他笑而同她对视,下一刻便径直将剑削下。剑出白光如虹,黑血飞溅出来。
他动作太快,瞬息而已。谢衍尚还未来得及讶然,便痛呼一声跪倒在地,喉间呕出血来。
谢婌匆忙去扶他,却看见父亲脖颈间钻出条虫子来,血淋淋地瘫倒便不动了。
守玉笑道:“原来是在这。”
便上前去,替他好生查看一番。所幸谢衍中蛊不久,蛊毒只侵至肝脏,也未患旁的疾病。自腰间取了银针出来,几个穴位一扎,又派人加急取药,虽祛毒不全,命总是保住了。
饶是如此,也花了他大半个时辰。待谢衍终于安定下来,一大府人哭天喊地地拥进房内,又将林氏好生交代一番,才出了正厅。
这一眼便瞧见观南坐于木椅上,满头青丝垂落,手枕着头向一边倒去。
他心下好奇,走近一看,才发觉她是睡着了。
他在内救人救得欢腾,她竟在外睡着了?佛门子弟哪有这般的。不免觉得好笑,又起了些逗弄心思,便凑近她:“娘子,已日上三竿了。”
……她毫无所觉,仍是闭着眼。
守玉别无他法,欲凑得更近些,却忽得望见她脖颈上挂着的细细红绳,下段似乎系了个什么玉,没进领口暗色里……
再往下看,便是冒犯了。守玉止住神思,正要起身,下一刻,她却倏然睁眼。
眼底一抹浓郁翠色掠过,被他正好看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