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大明宫里流传起一个传闻。
据说,陛下在寒金台上,供奉了一位夜游仙子。
起初,是值夜的宫女偷懒,倚在寒金台角落里打盹,睡醒后见殿宇寂寥,人声不闻,不由有些想家,对着天边悬挂的弯月许下希望家中一切安好,母亲的病能够尽快好起来的心愿。
说完这句,只听得从身后落着锁的殿宇里传来一声如冰似雪的轻笑:“月神事繁,不若求我。”
宫女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奇异的是,第二日便有家书送进来,上面说她母亲的病一夜之间奇迹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此事在宫墙之内很快流传了开。
渐渐地,许多宫人,甚至内侍也都会趁着夜色悄悄前往寒金台,对着上锁的绘着飞鸾彩凤的描金宫门许下心愿。
门后那位仙子不再应声,可他们的愿望,却都接二连三地应验了。
大明宫是历经两朝的皇宫,占地万顷,宫阙楼台绵延相缀如星宿,碧瓦飞甍,王气莽然。
如此矗立数百年的煌煌宫阙,最不缺的便是经由宫人们口口相传且添油加醋的鬼神传说。
譬如某口枯井里藏着前朝某位含冤而死的宫妃的冤魂,每逢被害死的那一日,从那口井中打出的水,统统都会变成血。
又譬如尚食局的某个存储仓房里,曾经饿死过一个小内侍,之后但凡放到那个仓房的食物,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
很快,寒金台内住着位只在夜晚出巡人间的仙子的传言便也越演越烈。
传着传着,宫人们甚至补全了这则故事的头尾,将它跟寒金台也扯上了关系。
寒金台是新帝即位后重修旧殿所造的宫阙,因比平常的宫殿更高些,远望去几乎上接霄汉,以金屑和椒泥涂墙,赐名“寒金台”。
如此耗费巨大,与新帝厉行节俭的国策相悖所建成的水晶宫阙落成后,却立马上了锁,不许任何人进入。
没有人知道年轻的陛下这么做是为什么,宫人们只敢私底下猜测,可猜来猜去,都觉得不对。
如今仙子现身,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陛下一定是早就知道大明宫中有仙子将降世,因此才特意建造了寒金台供奉。
陛下乃是天定的真龙之子,自幼经历又那么可怜,说不准是上面的神明怜悯陛下,特意派了仙子下凡护佑,仙子或许从小就暗中保护着陛下,陛下为了报恩,这才一即位就建造了奢靡辉煌的宫殿给仙子居住。
至于落锁……那当然是仙子喜静,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仙子被其他凡人打扰。仙子拥有无边神力,凡世的锁怎么会锁住她?只不过是防着不懂事的宫人乱闯罢了。
洛妃有鼻子有眼地说完这些,喝了杯茶润嗓子,偷偷瞄向坐在首位的女人:“皇后娘娘,您说……这件事是真的吗?”
穿着描金牡丹纹宽袖襦裙的皇后打了个哈欠:“洛妃,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找我,就是为了同我聊这些无稽之谈?”
眼见皇后露出困倦无聊的神情,洛妃一噎,忙将趁着月色邀约皇后去寒金台一探究竟的话咽了回去,起身曲了屈膝:“是妾多言了,妾这便退下了,娘娘早些安寝罢。”
从凤仪宫中出来后,洛妃身边的宫女多福小心地问她:“娘娘,那咱们还去吗?”
洛妃柳眉一竖,双眼一瞪:“皇后娘娘都那样说了——”
“当然要去!”
“啊?”多福边小跑着跟上自家娘娘的步伐,边不解地问:“皇后娘娘,不是说那些是无稽之谈么?”
洛妃早就已经打探清楚,十分熟练地绕过太液池,一路穿花拂柳直奔寒金台。
“放屁。娘娘出嫁前可是贺兰家的女儿,贺兰家世代为将,门风彪悍,以娘娘的性格,若是认为这些是无稽之谈,早就出手整治了。”
“但她什么动静都没有,那就说明,皇后也觉得夜游仙子是真有其人,她一定也想去拜一拜,只不过碍于身份,必须假装成无稽之谈罢了!”
洛妃一通分析,顿时觉得自己十分英明睿智,简直可以说是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她提着裙摆,三步做两步窜上了寒金台,在殿门外站定。
多福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她,欲哭无泪。
娘娘,皇后是将门虎女,您分明只是四品文官礼部侍郎之女,为何也如此彪悍啊!
洛妃整了整衣襟,又不放心地扭头问多福:“多福,我的发髻乱没乱?拜神最讲究衣冠严整,要不然仙子肯定觉得我的心不诚。”
多福仔细地就着月色检查了一番:“娘娘放心,没乱。”
洛妃长舒了口气,跪了下来,双手合掌,闭上眼睛。
多福也跟着她跪在身后。
她是跟着娘娘嫁进宫的家生子,自幼就服侍在娘娘身边。自家娘娘从小就好神鬼之说,笃信神佛,从小到大,只要说去庙里拜神,娘娘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大约是因为她小时候,长安城里出现过一个据说是被前朝才女附身的女郎,一夜睡醒忽然可以倒着背《左传》。
这件事风闻整个京城,侍郎知道了,便总是拿这位女郎举例子,责令娘娘一个月内不说倒背,至少要熟读《左传》。
很不幸的是,娘娘没有这方面天赋,因此日夜都祈祷鬼神,希望自己也能一个不小心被什么前朝才女上身,什么《左传》都不在话下,最好可以倒背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也狠狠在她爹面前出一次风头。
可惜的是,直到她进宫,这个心愿都没能应验。
多福瞧着洛妃无比虔诚的背影,在心里默默想,难道娘娘还在记挂这件事?
然后她就听到了洛妃念念有声的祈祷。
“夜游仙子,信女洛照娉,虔心来此,祈愿仙子能够降下神通,令信女心愿得偿……”
她抿了抿唇,说出愿望。
“求仙子,治好陛下的不举!”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殿内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多福连忙膝行上前,捂住洛妃的嘴:“娘娘!慎言!若是被旁人听到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定会勃然大怒!”
洛妃扯下她的手:“怕什么,方才来时不都看过了,这里附近都没人。”
“走了,咱们回去罢。”她站起身,又狐疑地顿了顿,问多福:“方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
多福刚刚整个人都被洛妃的话吓到魂飞九天,只想着捂住自家主子的嘴,并没有心思注意旁的动静。
她摇摇头:“没有听到。”
洛妃放下心,扶着她的手离开了寒金台。
“希望仙子能如我所愿,到时候我一定向陛下提议,再度修葺寒金台!”
“娘娘,您快闭嘴吧!别提陛下了!”
“知道了……”
寒金台再次归于寂静。
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一声女子的轻笑。
太极殿内,刚刚继位不久的年轻新帝搁下沾了朱砂的狼毫,取过放在一旁的酥点,捻了一块放进嘴里。
一旁的老内侍适时地奉上香茶,他接过喝了一口,瞧了眼更漏:“已是亥时了。”
“ 那边情况如何?”
老内侍恭谨回道:“今日戌时,洛妃自凤仪宫中出,去过一次,只待了不到一刻便离开。”
皇帝点点头,取过狼毫,继续在黄绢上落笔,边写边说:“说了些什么?”
老内侍有些迟疑:“她希望仙子能够治好……陛下的不举。”
这句话说得很快很轻,但皇帝仍然听清了。
朱砂写就的“依卿所奏”被突兀一折,最后一捺在黄绢上嶙峋划过。
皇帝抬起眼,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拧着眉:“她什么反应?”
老内侍更不敢说了,嗫嚅片刻,才慢慢道:“仙子笑了很久。”
他说完小心地抬起眼皮,看向上位的人。可意料之内的大发雷霆并没有出现,他反而思索片刻,笑了:“看来仙子今日心情尚可。”
皇帝站起身:“朕去看看她。”
老内侍从惊愕之中恢复,忙取来漆黑披风,为皇帝系上,一番话在胸中滚了又滚,还是冒着惹怒天颜的风险说了出来:“毕竟是……陛下每次都独身前往,老奴实在担心。”
皇帝生得端朗,鼻骨挺拔,眉目如星,披上墨色披风之后,压下了穿着龙袍时的贵气,显现出原本五官的疏朗柔和。
他一展眉,便仿佛有融暖春风自眉间拂过,叫人身心舒畅,不自觉生出亲近之心,他拍了拍老内侍的手:“王翁,不必担心。”
“既是庇护我的仙子,又怎会对我不利?”
老内侍欲言又止,最终叹了一声:“陛下万事小心,老奴已吩咐隐卫,那条路上不会有旁人。”
皇帝“嗯”了一声,拢紧披风,老内侍拧开一旁博山香炉上的夔龙纹盖,“轰隆”一声,屏风后出现了一个狭窄的密室。
皇帝走了进去。
走过缀着夜明珠的过道后,再次出来,便是身处太液池的一处假山后了。
寒金台就在不远处。
如今正值春三月,草木葳蕤,春花烂漫。
皇帝的目光被假山旁一株迎春花所吸引。
皇家宫苑遍植珍奇花卉,这样普通的花倒是少见,一向都会被当做杂草清理。
也不知怎么,此处竟有遗留。
皇帝修长莹白的手指拂过那株鹅黄色细小花卉,花瓣因为被人抚摸而轻轻颤动。他伸手想要摘下,可握住纤弱花枝的时候,忽然一顿,脑海中想起那日,同样纤弱莹白的,如同池中白鹤那样的脖颈。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收回袖中,转身继续向前。
寒金台的锁乃是皇家工匠打造,特殊无比,皇帝伸出手,拇指扳指上的鸾鸟刻纹与锁上凹陷处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啪嗒”一声,锁开了。
他走了进去,殿中人端坐桌案后,正提笔在绢纸上写着什么。
殿内灯火荧荧却不灼眼,分明连枝灯上点着蜡烛,融下的蜡泪每夜都能积上一瓯,可从殿外看去,却分明只看得见一座乌漆漆的殿宇,连一丝光也无。
若是洛妃和那些夜夜祷愿的宫人们看见,准会又把这当做是仙子显灵的铁证,只是今上并非凡俗之辈,他径直走进门,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淡淡开口。
“今日之人所许的愿望,仙子打算如何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