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保持着被我推倒在案几上的姿势,慢慢地皱了眉:“为什么?”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其一,你方才说了,你活不久,是个短命鬼。”
“其二,你是魔,正邪不两立。”
顾连星像是听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正邪不两立?你没听老兔子说?沧翠峰从今日起,便改信我这魔神了。”
“往日你不是最恨无梦山那些高门大派之人,仗着出身好便凌驾于你我之上么?”
“如今四海之内,我与行诸镜身份最尊贵。做我的道侣,从此你就无所顾忌,横行天地,不论做什么都有我为你兜底。你可睥睨所有人,无人敢再直视你。这不是你从前白日做梦的时候,最喜欢的桥段?”
我承认,顾连星说的这些,还挺让人心动的。
有朝一日,山鸡变凤凰也不过如此吧?
可我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六师兄,下山这一遭,是我第一次离开师门,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斯月谷原本是保卫国境的要塞,却被一只妖物害的如同死地,周围方圆几十里的人家也都遭了殃。”
“看到那副惨象的时候……我又害怕又自责,我怕真的对上这么可怕的魔物,又自责为什么我们修仙门派绵延千年,却还做不到护佑人间。”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那只欲魅也说了,我的心里什么也没有,那是因为被爹娘卖上山的时候,我就发誓不要再有多余的感情,不要变得软弱。软弱就会被这世道抛弃。”
顾连星默了默:“在我眼中,你从来都不是冷血之人。”
“你总是一副什么事都一笑而过的样子,但心思比谁都细腻,我从谷外第一次试炼归来时,你下山除了找行诸镜,也是在等我的消息吧。你不想一个人在山上等。”
当时的心思就这么被戳穿,我有些尴尬,很快揭过:“总之就是,我觉得就这么当一个最末等的修仙者挺好的,我不想背上太多的责任,就这么逍遥度日,足矣。”
顾连星慢慢道:“哪怕以后,我不会在你身边了?”
我叹了口气:“你是神,你那么高贵,我们本来就不是应该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终于把这些事说了个清楚,我轻松地拍了拍顾连星的肩头:“你们九重天上想必有许多神女仙子,若是你真的想要寻一位道侣,也该是日后九重天重新建成,你归位之后再去她们之中寻。”
他拧眉,自嘲一晒:“你的记性怎么如此不好,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方才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确吓了一跳。
但很快,我在脑子里想了一圈,便想明白了顾连星想干什么。
我笑了笑:“我知道,你如今是魔身嘛,但是,你一定有办法重新成为神身吧?”
他脸色僵硬:“我怎么会有办法?”
他看起来别扭又不爽,像极了需要被人撸毛的一只珍贵狸奴。
我咬咬牙,忍住像在无梦山时候一样,去摸他头发的冲动:“毕竟你一直都是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六师兄,你的鬼点子比我多多了。你在行诸镜面前说自己快死了,只是不想回九重天吧。”
“可是沧翠峰又穷又小,怎么留得住神呢?”
我看向他,真挚无比:“北孤神君,再塑神魂,重返九重天吧。”
“凡世……没有需要你留恋的理由了。”
我退后一步,向他郑重行礼,拜伏在地上:“神君,若您已经成为沧翠峰的护佑之神,那就请您应允弟子这第一个愿望吧。”
风无言吹过我们之间。
吹过贫穷又快乐的师兄师妹,相依为伴的那十年。
顾连星是知道我的,我看着是根东摇西晃的狗尾巴草,但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绝不回头。
他是已经活了万载的神,我是沧海一粒凡粟,天生不适合,硬着头皮跟他在一起,也只会让我不快活。
很久之后,我听到顾连星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如你所愿。”
那之后过了很久。
身为上神神使,我一路顺畅无阻地收缴了所有神器。
在无梦山的时候,还听到了一件八卦。
行诸镜的猎辰需要厌火族族人的帮助才能修补,而厌火族人自古以来为神铸器的办法便是——以血铸之。
其实只需要几滴象征着虔诚之心的血就可以,但厌火族凋零太久,最后一名族人,青茅已经不清楚具体的方法。
她以为需要以身饲弓,吓得连夜逃离了无梦山,从此不知所踪。
蝉衣如今对我很是恭敬,提起此事,皱了皱眉:“无梦山一向以侍神为荣,她如此做,真是丢了门派的脸!”
我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那日相见,她以血脉自傲,没想到最后,却也毁于血脉。
我找了别的材料献给行诸镜,令他能够修补猎辰。行诸镜很惊讶我怎么知道葵金也可以修复神器,我告诉他,这顿时间我一直留心在收集凡间有关于九重天的古籍。
有一本古籍上记载了葵金,可铸神器。
行诸镜点头,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但我已经礼貌地向他告辞。
我更愿意他一直都是神格苏醒后,那么淡漠无情的样子,可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推移,凡人行诸镜的记忆似是慢慢占据了东阳神君的神识。
与我相处时,他变得越来越像我认识的那个镜镜。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幸好所有神器也都收集完毕,在行诸镜的默许下,我也小小地中饱私囊了一些,快乐地拎着包袱回了沧翠峰。
又过了很多年。
顾连星苏醒,师父已经没有必要守在沧翠峰,时常出门云游。
最近一次云游,将不知道逃窜到哪里的欲魅抓了回来。
欲魅瞧见大殿上北孤神君的供奉牌位,气得吐血三升:“又是你!北孤!”
失去了神器的加持,无梦山慢慢地衰落,但沧翠峰也没有一跃成为众派之首。
原因无他,因为现如今的掌门人我立下的门规是:务必活得优雅、活得从容!
所以如今沧翠峰上的年轻一辈们,都被我惯坏了。
人间也许久没有魔物作祟。
我将中饱私囊的那些零碎神器打造成了弟子们人手一把的青锋剑,并且告诉他们,此剑一出,必斩妖魔。
但一定要注意清理事后现场,不要被人抓到把柄,发现是我们沧翠峰做的,到时候又要给祖神师兄写除魔报告,劳烦的是掌门我。
弟子们一脸认真地应了。
其实是我骗他们的,祖神师兄高冷得很,一般都不跟我交流。
只有在弟子们去大殿里对着他的牌位摇签时,他才会吝啬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指示,大部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近况。
但弟子们就会如获至宝、屁颠屁颠捧着签筒来找我。
所以虽然一直都没什么直接沟通,但顾连星的消息,我一直都在被迫接收。
顾连星销声匿迹了几乎一百年的时间。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再次出现的时候,是那一日,凡间所有人仰头望去,都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金光。
冲天金芒中,神鸟异兽鸣叫不已,欢庆着神的归来。
那天我躺在后崖石头上晒太阳,也瞧见了那道金芒。
顺带还瞧见了云端之上,墨袍玉冠的顾连星。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向着九重天而去。
我将手中书搭在眼皮上,闭着眼继续睡我的午觉。但唇角的笑却从书缝里漏了出来。
顾连星恢复神身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忽然有一缕玉蕊花的香味钻入鼻尖,像是有人在我身旁停留。
我拿下书,身旁空无一人。
再后来,北孤与东阳合力,成功炼出无极鼎,以此鼎炼化清气,修补九重天。
九重天修了很久很久很久。
久到我已经不是掌门,也学着师父云游四海,却遇到一个藏在海中的魔物,与之交战不敌,被一爪子掏空心脏,躺在岩石上苟延残喘的时候,九重天还没有修好。
我咳出一口血:“爷爷的,你们俩速度可真慢。”
算了,人生一世,总有些遗憾。
算来自我那夜从峰上一跃而下,人间也已经过了近千年。
我与顾连星,也千年未见了。
我费力地将手摸向胸口,掏出那串颜色各异的珠串,将它贴在脸颊边。
“师兄,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我从小……就喜欢……”
一个熟悉的,又陌生无比的声音响起,他叹了口气。
“殷尾萤,你怎么真的笨死了。”
“一头鱼怪都打不过。”
我本来已经准备缓缓地、安详又和蔼地离世,被人这么一说,我登时大怒,立马挣扎着睁开眼睛:“什么普通鱼怪,你没看到它长了九个脑袋吗!爷爷的,我是被活活咬死的!”
我的力气只够我说完这一句话,说完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又原地倒了回去。
可视线正中,那个面容艳丽的男人的脸我却看得越来越清楚。
是顾连星。
是他在向我一步步走来。
他将我抱了起来,声音忽然温柔得不像样。
“我知道,我的七师妹最勇敢了。独自一人鏖战上古魔物,最终将其斩杀,自己也因此殒身。”
“那是人世间残存的最后一只魔,有了它的内丹,九重天便可以最后修补完成。”
“恭喜你,道行圆满,可以飞升成仙。”
已经是一具尸体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听着顾连星的声音不断钻进耳朵里。
身边还有风声,大约是他抱着我在往什么地方飞。
“你想当什么仙?花仙鸟仙?树仙剑仙?”
嗯……听说花仙都生得十分美貌,但鸟仙听起来可以想飞哪里就飞哪里……
不过树仙应该可以活很久吧?还有剑仙,听起来要跟斩恕做同僚,那又可以每日戏弄它了,也不错!
我还在纠结着选不出,又听见顾连星哼笑一声。
“哦~我忘了你是肉身飞升,哪个物仙你都做不了。”
“既然你那么喜欢晒太阳,就先从三足金乌的沐浴侍仙开始做起吧。”
?什么东西?
北孤神君,我现在改主意应选你的道侣还来得及么?
啊啊啊救命啊,我不要给太阳洗澡,会被烫死吧——
——沧翠之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