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参加老同学聚会,人们要么独个儿,要么拖家带口急不可耐地要把幸福展示给老同学们看。
施施对老同学们的这种行为有她毒辣刻薄的理解。
她认为,这样做的人,要么是工作事业这种给外人看的方面无甚成就,所以只能把家里人带来展现自己在家庭方面颇有成就,自家过得好与否,外人无从得知,尽由他们一张嘴编排,自己是自己人生最好的编剧,行动上是,口头上也是,到最后还可以故作遗憾,“唉,这些年就是为了这个家,事业才像今天这般窝囊。”
要么是家庭矛盾已经紧张到失去人身自由了,同学聚会是什么地方?除了碍于情面不得不来的,次次聚会有邀必应的人都是对过去学生时代无比怀念的人。
当一个人对他过去的生活展现恒久的怀念,只能说明他现在过得不是很如意了,至少不如过去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如意,可以是对工作不如意,也可以是对身边那个人不如意。
对工作不如意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没有能力换掉这份工作,那就只能选择忍受了,忍到习惯为止。
可如果是对身边这个人不满意,一时半刻又换不掉,他就找机会想办法去怀念过去那个让他如意的人,同学聚会就是个好契机,万一和过去的男神女神老相好又投契了呢?
枕边人都有这种敏锐,你不一定能带给他们幸福,但他们能敏锐地察觉你将要带给他们的危机。
他们都知道你不能带来他们想要的幸福,可他们丢下你一时半会儿也寻找不到想要的幸福,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下,这份不那么满足的幸福也是不能失去的。
所有思想有裂缝的人都是需要监督的,没人监督,胆大的就敢从这条裂缝里撕出一个世界来,由此同学聚会也来了许多名为陪伴,实为监督的伴侣。
施施和心愉则不,她们在这种场合永远像十多年前那样出双入对,看见施施就会看见心愉,这是老同学们的共识。
脑子里还记事的人都清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两位一直过得好的,生活水平走在前面的都是梁施施,关心愉是堕后的那一个。
两个生活水平有不小差距的人怎么会十几年如一日的走在一起呢?
梁施施脾气不好,不爱搭理人这是大家共识,学生时代在她身上吃过亏的男女不在少数,少年时代脸皮薄不像出社会后越受打击越厚,因此少年时代被人下过的面子总是比成年后要刻苦铭心些。
这个对大家都没什么好态度的女生,为什么单单对关心愉这样除了有幅好皮相之外其余什么也无的人好脸色?
若梁施施是个男的还好说,偏她是个嫁入豪门的女的。
随后有人就给出解释了,许多美艳豪门贵妇、名媛身边都是需要绿叶来陪衬的,然后列举了中外好几个贵妇人和她们的狗腿朋友,和心愉施施很像,都是从学校时就走出来的,知根知底,处于下位那个更懂得好怎么服侍上位那个。
后来有人把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她俩耳朵里,两人一时不知该笑该恼,该笑的是施施,她该笑这群人还是像在学校时那样无聊,都是生活的好编剧,该恼的心愉,恼这个现实的社会对条件不好的人就是这么刻毒。
可两人最后还是一笑置之,不理他们流言,该受到伤害的心愉只当他们是嫉妒,要是她主动提出把自己位置让出来,不知有多少人愿意补位上来,都当吃不到葡萄恨葡萄酸好了。
这次两人还是照例像对孪生儿,新娘很高兴地迎接她们,心愉对她有好印象,学生时代一位受体重困扰的微胖女孩,老嚷着要减肥,但她的家人们都太爱她了,爱得舍不得她身上掉下一斤肉来,总是把她的清蒸水煮的减肥餐换成大鱼大肉,导致她受不住诱惑越减越肥。
老同学那时候牢骚很多,但在心愉听来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充满爱意的牢骚,这种牢骚是她愿意倾听的,从这里面她发现原来承受太多的爱也是有苦恼的,这些爱会具象化为饭盒里一顿顿营养丰盛的菜,最后再转变为一层层厚实的肉保护她。
这次在她的婚礼上见面,老同学瘦了很多,瘦得和心愉记忆里那位胖女孩判若两人了,爱是有力量让人脱胎换骨的,这位同学就是最好例证。
她身着一件抹胸鱼尾婚纱,裙摆在地上摊开来像人鱼尾,裙身兼有钉珠亮片,今天晴空高照,阳光洒在她身上,亮片全像鱼鳞反光闪亮,让人移不开眼。
“小和,瘦了很多,现在是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了。”开口夸人的施施。
施施当年也是校园公认的美女,好话从美女嘴里,尤其是从毒舌美女嘴里说出来,要比从普通人泛泛无趣的嘴里说出动听也真实得多。
小和果然笑得比刚才用力了,两个嘴角直往耳朵边撵,生怕自己笑容不够真诚似的。
她也敞开心扉了,坦白道:“瘦了很多罪的,半年前我还一百三十有多,现在一百都不到了,天天就是水煮菜,肉也是水煮肉,就为了这一天,漂亮点出来见人。”
能为一个人这样改变,连自身自带的几十斤肉都当累赘甩脱掉,应该是很爱了吧?
心愉在人家婚礼上扫兴地想,换她当新郎,她能承受住这几十斤肉换来的沉重的爱吗?
也许是心愉因思索微蹙的眉太显眼了,也许是要为人妻的女人都像突然就会生出一种灵敏反应,小和察觉了心愉想法。
她淡淡说:“才不是为了他,我做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她把施施和心愉拉近咬耳朵,用一旁新郎和双方父母都听不见的音量,细声细气地说,“女人说不定最能放肆,最漂亮,能留下最多纪念照的就是今天了,以后就要被迫守规矩了。”
说完,三人散开,隔出一小段距离。
小和妈妈爱怜地看着女儿,她妈妈也有和女儿同样的,充满爱的抱怨,“都这么大了,要给别人做妻子了,还兴学小女孩讲悄悄话哩。”
接下来她妈的话细心听就知道不是说给施施和心愉听的了,“哎呀,你们和小和是高中同学吧?”
她不需要施施和心愉回答她是或不是,她只想找两个观众当陪衬把她这位当妈的该演的戏演下去。
“你们还记得她高中时候不?壮壮实实一个,人是从来不生病的,我和她外婆把她喂得好呀,看看现在为了这一身,”她拿手扯扯女儿衣服,“几十斤肉减下去,抵抗力都下降了,上个星期还感着冒哩,今天就穿这么少出来结婚了。”
她意思是摆给女婿和两为亲家看的,我女儿的牺牲全是为了你们的儿子,从我们家出去了,你们就得把我的人给我照看好!
她唱黑脸,她丈夫就得唱白脸,心愉瞅见小和他爸一个劲地朝新郎父母赔笑,全身力气仿佛都用来推动脸上笑容了,满脸皱纹堆叠一起,笑得过分用力了就显得勉强了。
偏生他太太还未察觉他的勉强,继续拉着心愉和施施说个不停,“我是搞不懂现在要求女人瘦得像根稻草那样弱不禁风干嘛?我们那时候追求女人能顶半边天,那是要靠力气的,不吃饱哪里来的力气?小和,”她转过头对女儿说,“你要这样苗条,以后在婆家使不上力,妈妈可不护着你!”
小和妈思维还停留上世纪,上世纪女人靠体力比靠脑力的多,她刚才说的表面是教育女儿,内里又是说给亲家听的了,我的女儿瘦胳膊细腿的,以后嫁进你家是要享福的,可不是当牲畜使唤的!
新郎母亲也是见再不呼应亲家母就没完没了了,立马陪笑道:“媳妇儿迎进来了,谁肯让她出力气?我们家都是拿来当女儿疼的,看看你大嫂,是不是,小俊?”她让儿子帮腔。
叫小俊的新郎忙忙点头,“是是是。”
小和面上对她妈有点无语,又有点满意。
无语在于,她嫌她妈在两位老同学前臊她面子了,一番说辞像她倒贴了新郎似的,这场婚礼也是她的婚礼,不出意外,人生就这一场婚礼,她为自己做的牺牲却被她老套的妈当做为婚姻,为丈夫的牺牲,所以她妈急于表白,让对方及对方家人正视她的牺牲,这让成长于新世纪宣扬女性独立的小和感到自己被她妈“物化”了。
满意在于,多少女孩出嫁被娘家人当做一盆泼出去不打算收回来的水?她没有,她妈举止再不体面也是维护着她了,有什么能比拥有一个敢公然捍卫自己的母亲更有安全感的事了?
功过相抵,小和原谅了她妈的不体面。
心愉和施施站着坐了许久的旁观者,小和把脸朝他们吐吐舌,精怪地说:“进去坐着吧,我妈年纪大了,恁地话多,随便拉着个我过去老同学就要叨叨半天。”
施施和心愉把礼物和礼金送上后,刚进去想找个不起眼角落坐下,等仪式结束就走,不聊像专有人等着她们似的,立马眼尖把她们叫住了,做到老同学席面上。
施施是这堆人里最早结婚生子的,那是大家都没离开校园多久加上谢家又在光岛闻名贯耳,于是毕业多年,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同学都对她的婚礼最有印象。
“怎么没把孩子带来?”有人问。
心愉想,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怎么没把谢耀祖带来吧?
为了不显得太过谄媚,还是提孩子好,孩子最天真无邪。
同学宴上,别人的关心也是带有目的的,施施和心愉是不相信,一桌十个人,难道每个他都问了人家怎么不把小孩带来?
“带来干什么?”她听不明白意思般装糊涂,“小和又没请他们做花童。”
对方也不泄气,出来混什么难堪事没有,这才哪到哪儿?
他腆着笑说:“带来让我们这对老阿姨老叔叔见见也好,施施你那么标志,耀祖也长得精神,孩子还不像儿童广告里的童模?”
这话说得实在谄媚,连心愉都汗颜了,别的且不说,就一声“耀祖”就够她听着难受了。
施施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六七年过去了,连心愉这个常和她厮混的人,见谢耀祖的次数都不超过五只手指头,她在施施面前提及谢耀祖都是直呼其名,哪里喊过“耀祖”?
连梁施施本人叫自己丈夫都是全头全尾,不带一丝感情。
他们大多数人都觉得梁施施能和关心愉走到今天还不散,靠得是关心愉的极尽阿谀,无比迁就,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关心愉内里其实是个和梁施施同样语出会刻毒的人,区别在于关会克制自己,梁就不管不顾了。
施施并不把对方的奉承当做好听话,那都是迫于无奈,有求于人才说的。
他们总认为别人会为了几句好听话就和他们建立起良好关系了,好话去哪里没有?顶着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到商场横扫一番,有得是人排队夸你好看。
“孩子在谢耀祖他爸妈那里。”
施施态度也摆明确了,我的男人我都叫得没有感情像个陌生人,你就不用上赶着跟我肉麻的“耀祖”了。
况且“耀祖”这个名字并不好听,女性主义盛行的今日,换作普通男人叫这种名字会招来多少骂?耀祖耀祖,要给你生多少个儿子,你们家才会光宗耀祖?
汪明娜和她讲过,小区里有家人闹翻了天,闹得一个小区人尽皆知,这家人想要个儿子,但老天爷偏和他们反着来,三个孩子全是女儿,家里实在供养不起了,十年后,已届四十高龄的老婆又怀孕了,大女儿早就辍学参加工作,能自己挣钱了,骨头硬了,气也顺了。
老两口给她取名叫“念娣”,她毅然决然改名叫“绝娣”,把身怀六甲的她妈气得不行。
汪明娜一说,心愉暗自庆幸关文康和她再不像话,起码没拿她名字做文章,虽然只是不上心的捡了别了用剩的下来,可也好过叫什么“招娣”“来儿”“盼儿”吧?
可对方又嗅出了与施施意思相反的味道,他觉得施施能这样蛮横地叫地位比自己崇高的丈夫,是在外彰显她得娘家宠了。
“看来老先生老太太很爱孩子们嘛,施施你这当妈的辛苦了。”
施施笑笑没说话,但心愉猜到了她心里的话,辛苦什么?又不是给你家生的。
所有同学聚会到最后,大家好像到最后好像都急于给对方灌酒。
没人敢灌梁施施,这朵花是有主的人,但心愉没主,而且二十七八了还没主,都会里的女人高不成低不就,这时候没主,以后也大概是没主了,不怕她以后找个得力丈夫来记仇了,他们高攀不了她。
新郎新娘还没来敬酒,心愉就被他们灌了好几杯。
她很少喝酒,酒精作用上来,脸就泛红了。
“够了,”施施格开还要继续敬她的人,“她坐我车回去,吐我车里怎么办?”
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