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两只小猫不满地喵叫,吴瑕手足无措。
纸箱里有未吃完的香肠,周弈依次单手拎着,将两只猫丢进去。
吴瑕暗自斟酌,组织话语,“我那天喝醉了,虽然这么说很不负责。我喝醉了,所以说了一些,不设防的话。”
“是真话?还是违心的谎话?”
她攥住手指,“真话。”
荧幕里。
阿尔曼在坠落,身穿缀有繁复珍珠花纹婚纱的米拉从小舟中坐起,“我不能这样做。”她说。她高声反驳着未婚夫,“我爱的是龙”,声音坚定回响。
从前没有时间没有土地万物混沌记忆蒙尘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 河水冰封 化为虚无
时间如湍急河水,谁也无法从中脱身
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丈夫,如同等待死亡的时刻
她通身纯白,仿佛穿着白色的殓衣
她注定死亡,婚礼的钟声回响
带她去带她去
飞来吧降临吧
永远为你奉上
年轻的姑娘*
雪花落下,然后是风,改变千纸鹤的航向。
巨龙扇动翅膀,带走年轻的姑娘。
吴瑕低头,始终没有看向幕布,只听到龙吟低吼,米拉在安抚。
“我听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解读。”吴瑕缓缓开口,“关于这部电影。说如果不死去,我们怎么相爱?虽然没有到那种程度,但是我想,相爱是很小概率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你对我、我对你都怀有最纯粹的感情的时候停止。”
周弈看着她,眉头微拧。
“还记得我们在厨房备菜的时候吗?我倚在流理台旁,看着你,你问我为什么笑,我没有回答你。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那一刻的我已经非常接近理想中的‘幸福’。”
吴瑕与周弈对视。
“我们在厨房里边处理食材边闲聊生活,没有感情纠葛,不需要考虑未来,只是自然地相处。很多时候我倾向于独处,一个人思考问题,一个人面对生活,厨房里的片段,是我能想到的,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最完美的时刻。”
吴瑕说这段话时平静极了,荧幕折射的明暗光影映在她脸颊,轮廓模糊,镜片之下的一双眼睛亦柔和。
电影结束。周弈走了。
吴瑕盯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
雨停了,吴瑕送两只小猫下楼。
小猫们舔舔爪子,飞快奔向自由。吴瑕抬头,望向四楼的窗户,似乎亮着灯,看不到人影。
——这段时间总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而困扰,今天终于摊开说破。
可是她终日惶惑的心平静下来了吗?似乎没有。只是空落落的,有种巨大的空虚感。
吴瑕没有认真谈过恋爱,感情经验不多,对于爱的所有感知来自身边实例和自己的思考。
比如有人说吴瑕小时候很亲近的大伯夫妇是模范夫妻。据说两人从未红过脸、吵过架,相互扶持大半辈子,相濡以沫。但吴瑕记得那时大伯夜里总喝酒打牌,伯母会边织毛衣边等他,那双眼睛里绝不是浓情蜜意,只是平和、与对命运的顺从。
至于吴瑕的父母,她幼时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忆中,两人都在吵架、置气,直到后来分居,各自再婚。吴瑕以为两人一定不爱对方,吊诡的是,祖母外祖母那一辈人说两人年轻时是违背父母意愿也要在一起的自由恋爱主义先锋。
影视剧通常会在男女主角克服万般外部阻挠后,迎来大结局,因为此刻,男女主“相爱”了。
因为爱情在此刻达到最浓烈,此后的生活归于平淡无趣,即将迎来一地鸡毛。
吴瑕珍惜每一份感情,以同样的心情恐惧失去真挚的感情。
至少现在她对他,他对她,尚且纯粹。
所以她想要放弃他。
都会过去的。吴瑕告诉自己。
/
此后两人有段时间没有来往。
周弈知道她在躲自己。
拒绝任何社交活动,甚至不再上线游戏。
早晨上班从四楼路过,脚步一瞬不停。
周弈举着手机,另只手拎滑板,沿楼道步步登台阶,楼道灯光亮起,映亮墙角漏水浸泡的蜿蜒裂痕、破旧鞋柜和纸箱。
看到墙边置物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五楼。
周弈看向身旁紧闭的老式红漆入户门。
猫眼下贴了张水费单,三天了,也不见撕下。符合她的做派。
“......你有没有在听?哥哥,好哥哥,大爷,周大爷?”电话那头传来祝嘉然压着脾气的怒吼。
周弈收敛目光,转身朝楼下走去,“你说。”
“我说完了啊,你去海城国际帮我把那条项链取了就行,我实在是不方便见她。”
密码锁按键发出滴答声。
“那个地址我已经发你微信了,尽快,哦?嗯?你答应一句啊大爷。她都到这一整天了,明天估计就走了。”
祝嘉然小妹喜欢某国外珠宝工作室的设计风格,挑了块红钻定制手链,现在手链已经被带回国,只等取走。
很不巧,小妹看上的是祝嘉然前女友的手艺,这次送手链的也是他的前女友叶卡捷琳娜。祝嘉然不敢去见。
周弈低头换鞋。
门口两双拖鞋,旁边那双女式的还没有人穿过。
“祝嘉然。”
祝嘉然忽然被打断,梗了下,“什么?”
“你会因为什么放弃喜欢的人?”
“我会因为什么......?”祝嘉然莫名其妙,“因为没那么喜欢了呗,还能因为什么......你不会觉得我对卡佳旧情难忘吧?没有啊,不要乱想,早都过去了,卡佳那个性格你也知道,嘴特别损,你不知道这次为了祝小妞去求她做手链,我在她面前跟孙子似的。”
周弈打开冰箱门,抽出冰水,拧开瓶盖,灌了一口。
冷白色灯光底下,除了整齐的瓶装饮用水,还有几张装过面包的彩色纸袋,蜡笔小新眯眼搞怪。
“再说。”
“再说?......”祝嘉然酝酿,预备死缠烂打,“再说可不行,着急呢......”
周弈将手机拿开,分别听筒与耳廓,“再说的意思是别烦我。”
挂断电话。
周弈脾气一般,不怎么宽和,心情坏的时候脾气更一般。
今天开会前祝嘉然不合时宜的十一通未接电话算是撞上枪口。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周弈看了眼桌上的玻璃花瓶。
优雅的大肚细颈造型,金漆圈口,里面是已经枯了的花枝。
他没打算在这里久住,所以从不添置家具,更不用谈摆件。这是唯一一件。
吴瑕送的。
那晚他从创业母子那里买了花,送给她,隔天她送了这花瓶下来,里面有修剪过的向日葵和洋桔梗,是她自己买的那几支。
时间久了,瓶里的水早已蒸发干涸,花枝也成枯花。
放在一旁,是没来得及送出的,装了礼物的手提袋。
周弈对某些情绪的捕捉能力远比很多人以为的敏感,很多时候他只是觉得没有意思,懒得回应,不代表他察觉不到别人对自己的好感。
比如不自觉看过来、却总下意识回避的眼神。
比如示好的举动,主动搭话、介绍租房。
周弈有意察觉那种谨慎释放的好感。
因为他也在确认自己的感受。
那个暴雪后宁静的深夜,穿着一身的白色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宽大的毛绒帽领下白皙细腻的脸庞,薄镜片后泛着光彩的黑眼睛,饱满红润的唇——
是他好感的起点。
也仅仅是起点。
只言片语的印象而已。
周弈从未对爱情抱有幻想。
他知道这种感情常源于寂寞与幻想,双方以性为纽带寻求慰藉。个体的身份与思想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填补空虚的时光。这种可替代的消遣里,对受是谁并不重要,换一个人同样可以产生所谓的爱情。
然后听到另一种声音。
——“我的意思是只是,我希望可以更了解你。也希望你可以更加了解我。”
吴瑕说这句话时,颇倔气地仰着头,眼睛晶亮,一瞬不瞬,有种抛开顾虑、不顾一切的勇气,涨得通红的粉腻脸颊却暴露她性格底色里的羞涩内敛。
周弈很少自怜自艾,也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值得选择,但此前在面对她时,会感到不自在。并非抗拒相处的不自在,而是好奇而茫然的不自在。
在那一刻恍然大悟。
原来他厌恶的只是受审美和人性本能支配的一见钟情。原来他需要看见、被看见,感知、被感知。
作为“心动者”,吴瑕所作所为绝非全力以赴、积极争取,甚至算是温吞。不过周弈不在乎,因为他也在朝她的方向奔赴。
他愿意“手把手教”这位“大小姐”。
后来的一切都水到渠成,他早觉察吴瑕的好感,也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知道转折来得这样突然,她几乎是不留退路地,推开了他。
周弈放下喝了一口的水,没有脱外套,拿钥匙,出了门。
提前给叶卡捷琳娜打了电话,后者在海城国际酒店楼下的书店等他。
“(告诉嘉我很遗憾今天没有看到他。)”叶卡捷琳娜不无讥讽。
周弈面无表情,他不是来挨骂的,也不在乎这对旧鸳鸯如何相爱相杀。
接过装有首饰盒的手提袋,视线落在叶卡捷琳娜手里的漫画上,略微皱眉。
封皮标注的作者的名字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叶卡捷琳娜自讨没趣,笑了笑,摆手,“(我得去付款了,再见,周先生。)”
给祝嘉然打电话,没人接。周弈没再拨,从钱夹找出张有圆形凹凸印纹的名片,将背后的签名展示给店员,“麻烦整理一套她的作品。”
返程时,周弈接到祝嘉然手机回拨来的电话。医院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