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郁离低头瞥了一眼马文才手中发带,回想起下雨当天的情景,很快猜到她的身份是如何泄露的。
虽然中间隔着一张小茶桌,但马文才俯身前倾,距离刘郁离仅有一拳的距离,黑色的长发垂落在两人身侧,淡淡的清香笼罩住马文才的每个呼吸。
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波光流转,灿若星河,刘郁离轻轻将鬓发别到耳后,浅浅的笑意似春日第一枝染绿的柳条,在和风中摇曳又明媚。
“文才兄会拆穿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像一只蝴蝶翩然落到马文才心尖。
他一直欢呼跳跃的心脏忽然停滞,呼吸也随之暂停,似乎害怕惊走这只偶然停驻的过客。
小小的耳垂隐隐发热,冰雪似的肤色沾染上春风吹来的桃瓣,抿紧的嘴唇宛若含苞待放的樱花。
琉璃般澄澈的眼眸盛满眼前人有恃无恐的笑容,挺拔清瘦的身体还维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显得僵硬而隐忍。
马文才久久未言,沉默了许久,反问道:“多疑如你,会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吗?”
盈盈烛光下,刘郁离嫣然一笑,一双桃花眼倒映出马文才如玉的面容,“如果这个男人是文才兄,我为什么不信呢?”
最后一个字萦绕在舌尖,带着三月春水的清澈、缠绵。
马文才半醒半醉,低沉的声音似喜还嗔,“你说谎时眼睛笑得最漂亮。”
刘郁离完全没有说谎被人戳穿后的羞愧,反而眉尖扬起,眼眸中写满得意,清脆的声音饱含真诚。
“你知道的。”
“我的谎言,从不为无关紧要之人而说。”
马文才深以为然,刘郁离对于旁人从不会投去多余的目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在不远的将来听到回音。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闻言,刘郁离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多谢文才兄替我保密!”
说完,起身退走,三千诗词中的盛春在马文才眼中同时远去,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一朵盛开的花儿,白色的纱衣似云雾自掌心轻轻飘过,唯有青白的发带缠绕指尖,似月华在手。
第二日,课堂上祝英台频频回首,刘郁离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淡然模样,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整个人容光焕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坐在她斜对面的马文才,眼下一片青黑,看着就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本该萎靡不振,偏一双眼睛亮晶晶,嘴角快要飞到眉毛。
时不时朝着某个方向,看似不经意地瞥过。一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纯真模样。
是了。从来只有郁离不想哄的,就没有她哄不好的人。想到此处,祝英台扭头又看了一眼身旁呆笨如牛的梁山伯,无声叹气。
这是她用尽手段都哄不开窍的傻瓜。
时间如流水,一晃便是两日后。
结束一天的课业后,众学子纷纷走出讲堂,马文才正与刘郁离商量晚饭吃什么,就见马峰迎面走了过来,递过来一把弓箭,“公子,你昨日不是说今天要去后山练箭吗?我把弓箭给你带过来了。”
马文才眉头微皱,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后山练箭了?这种小事也能搞错,马峰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脸色一沉,便要开口训斥。
只见马峰一副眼睛快抽筋的模样,忽然明了,定是有什么事,不好明说。
刘郁离懒得搭理主仆二人的眉眼官司,说了一句,“我先走了!”随即朝着膳堂的方向走去。
刘郁离刚走,马文才问道:“到底什么事?”
马峰走到马文才身旁,低声耳语,“去上虞祝家庄的人回来了。”
一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马文才深夜踹开了马峰的房门,交代他办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查清城西玄女庙是谁所建。第二件是往上虞祝家安插一个耳目,调查刘郁离的身份。
第一件事不到三天就有了结果,但第二件事却迟迟没有回信。
直到今日,马峰派去上虞祝家庄的耳目马亮回来了。
按照惯例,马亮调查出结果,应该直接回太守府,等到马文才回府时再禀报,也不知道他是查到了什么,竟然直接找到了书院。
更为奇怪的是,马峰向马亮询问调查结果,马亮却再三推脱,只说见到公子才肯说。
无奈之下,马峰先回来向马文才禀告,毕竟之前马文才特意交代过这件事一定要隐秘,绝不能让刘郁离知道。
碍于刘郁离在场,马峰不敢直言,只能编个去后山练箭的借口,让马文才私下去处理。
马文才用弓稍敲了一下马峰的脑袋,不满道:“怎么安排到后山?”
马峰摸了一下头上的鼓包,隐隐作痛,有些委屈,“不是公子说一定要隐秘吗?随便寻个角落万一被人偷听到,岂不是糟了!”
“你和刘公子同住一室,我总不能把人带回房间吧!”
马文才想了一下,后山人迹罕至,确实稳妥。
半个时辰后,马文才、马峰二人一同来到后山,远远地只见马亮穿着一身家仆装,若是刘郁离在便能认出来,这是上虞祝家装家丁的衣服。
马亮正背对着两人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满面红光,一副兴奋难耐的模样,显然这次的上虞之行,他收获匪浅,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向主子邀功。
看到马文才,马亮立即弯腰施礼,“不负公子重托,小人这次大有收获。”
说完,抬起头,刚要张口说什么,瞥到一旁的马峰,欲言又止,一副为难模样,似乎在暗示下面的话,不是一个书童该听的。
马峰:“.......”
去上虞前,还在他面前低眉顺眼讨差事,回来了就要过河拆桥,难怪他之前怎么问都说,原来是起了别的心思,想踩着他上位。
也不知道这家伙查出来了什么,竟把他的胃口养得如此大?
马文才扫了一眼马峰,马峰立即知情识趣地避开,临走之际还不忘扭头朝着马亮来一记眼神杀。
等马峰走远,马文才开了口,“说吧!你查到了什么?”
马亮弯着腰,脖子却挺得直,谄媚一笑,“我在祝家庄没有查到广陵公子刘郁离的任何消息。”
马文才眸色一冷,凌厉的目光顿时落在马亮身上,似乎在说,再敢卖弄花招就饶不了你。
马亮咽了一口唾沫,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秒,把之前早就准备好的显得自己劳苦功高的八百字小作文一一嚼碎了吞下去。
“祝家确实没有广陵公子的消息,但祝家却有一个名叫刘郁离的女子。”
马文才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看来这个比之前派去广陵那个中用不少,最起码查到刘郁离的身份了。
“她与祝英台是什么关系?”
既然郁离是女子,那之前所说的婚约必然是不成立的。
以郁离对祝英台的袒护来看,她之前所说的那些曾在祝家住过多年,祝英台对她有恩的话,应该不假。
难道郁离与祝家有亲戚关系,因而,在父母双亡后投奔了祝家?
马亮一张脸像是打翻的调色盘,各种情绪翻书一样快速在眼中闪过,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嗫嚅着,说出了一句话,“她是祝英台的丫鬟。”
“什么?”马文才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愕然问道:“你再说一遍。”
“刘郁离和祝英台是主仆关系。”说起此事,马亮至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是祝英台的贴身丫鬟。”
“不可能!”惊骇之下,马文才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稳,倒退了几步。
这一定是假的,刘郁离怎么会是丫鬟?
兴许是哪里搞错了!世间有同名同姓之人并不奇怪,祝家的刘郁离一定不是他认识的。
马亮上前几步,就要扶住马文才,却被他一把推开,力度之大,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谁能想到天下闻名的广陵公子不但是个女的,还是丫鬟!”马亮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从地上爬起,低头哈腰,显得极为恭顺。
“你胡说!”马文才一声怒吼,脸色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阴鸷而森寒,死死锁定眼前人。
像是被嗜血猛兽盯住,刚站起的马亮,腿一软,险些跪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马峰正坐在大石头上,叼着一根草,左右张望,忽然听到这声动静,蹭地站起,一边朝着马文才的位置走来,一边吐掉嘴里的青草,喊道:“公子,怎么了?”
“站住!”马文才的声音凌厉异常。
马峰瘪着嘴,又坐回到石头上,伸手一薅,一根狗尾巴草重新含进嘴里。
马亮也知道自己的话听着荒唐,一开始他到祝家什么也没查出来,一狠心花钱请吃请喝,将祝家的家丁灌醉了才问出些许蛛丝马迹。
但一个个醒了又都不认账,只说让他少打听,免得惹祸上身。他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明察暗访,将进入祝家的卖身费都赔了进去才撬开一些人的嘴。
马亮生怕自己费尽心机查出来的东西得不到马文才的信任,慌忙解释道:“这都是真的。刘郁离是流民出身,五岁卖身进了祝家。”
“好像因为不安分,被祝夫人下令打一顿后逐出了祝家。”
马亮努力搬出一些细节佐证自己的话,“主子读书,她跟着。主子习武,她偷学。祝家那些仆人都看不上她.......”
“你查错了!”马文才喝止了马亮,“不过是同名同姓之人而已。”
“不可能!”马亮正欲说出更多的调查信息,忽然瞥到马文才猩红眼眸,闭上嘴,咽了一口唾沫。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动了动,“是我查错了!”
马文才敛眉道:“不过是差事没办好,下次好好办就是了!”
“是!是!”马亮连连点头。
马文才:“起来吧!”
马亮赶忙从地上爬起,就听到马文才继续说道:“一会儿回到太守府,去账房支二百两银子,算是你的跑腿费。”
跑腿费哪里能有这么多?分明就是封口费。马亮看破了,却没说什么,只是一味磕头谢恩。
马文才摆摆手,让他退下。
马亮松了一口气,心中庆幸,幸亏他机灵,改口改得快,要不然说不定就要去鬼门关走一圈了。
马亮走到马峰跟前时,赔笑道:“峰哥,是我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个,回头请您吃酒。”
马峰从石头上站起,愤恨道:“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收拾你,三个字还未落音,马亮身子往前一倾,登时歪倒在地上。
马峰脸上的愤恨之色还没消退,惊恐地低下头,一颗黑漆漆的头颅面朝下,正巧趴在他脚边。
视线稍微一移,一支利箭赫然插在马亮背部,殷红的血慢慢晕染,箭羽还在微微震颤。
抬起头,远处马文才握着弓身的手慢慢落下,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神色。
马峰只觉得那里站立着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地狱中走出的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