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倜的目光在某处停留超过三秒，莫北就会适时解释：“那是乳扇，用羊奶做的，发酵后会有特殊香气。”他的介绍总是点到即止，既不刻意推荐，也不过分渲染。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让周倜想起实验室里精确的滴定终点。

周倜仰头打量着眼前这家店面的招牌，招牌上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斑驳，却透着一股岁月的厚重感。店门口挂着一串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曳，映照出几分热闹的气息。招牌上“山珍菌坊”四个大字用古朴的字体书写，旁边还画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蘑菇图案，仿佛在向路人诉说着这里的特色。

“这个季节吃菌子正好，要尝尝吗？”莫北站在一旁，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平静地看向周倜，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周倜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莫北，微微点了点头：“好啊，听你的。”

“帅哥，来我们这儿一定得吃菌子，我们可是这条街数一数二的店，包你满意！”店员的热情招揽声打断了周倜的思绪。他转头看了一眼莫北，见对方微微点头，便跟着店员走进了火锅店。

店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菌香，混合着火锅底料的鲜美气息，让人忍不住食欲大开。木质桌椅整齐地排列着，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角落里还摆着一盆绿植，给这热闹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清新。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窗内则是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服务员很快端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野生菌汤底，汤底呈现出浓郁的乳白色，表面浮着几片金黄的油花，旁边摆满了各种新鲜的菌类和配菜。周倜看着锅里翻滚的菌汤：“这汤底闻起来真香。”

莫北点了点头，轻声解释道：“野生菌火锅是这里的特色，汤底是用多种菌类熬制的，味道很鲜。”他说完，目光落在桌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周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桌上并没有碗筷，不由得有些疑惑。莫北见状，了然一笑，解释道：“未煮熟的野生菌含有毒素，吃了会出现幻觉，严重的甚至会危及生命。所以，在没煮熟之前，老板不会给碗筷。”

周倜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那锅沸腾的汤底上。二十分钟后，服务员终于送来了两副碗筷。周倜夹起一片菌子，学着莫北的样子蘸了蘸调料，放进嘴里尝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确实很鲜！”

莫北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喜欢就好。”

正当两人吃得津津有味时，隔壁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周倜抬头看去，只见几个游客正手舞足蹈，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表演什么奇怪的舞蹈。他们的动作夸张而滑稽，脸上带着一种迷离的笑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这是节目表演？”周倜有些疑惑地问道。

莫北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可能是吃了未煮熟的野生菌，中毒了。”

周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碗：“那我们……？”

莫北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们可能是没熟的时候偷吃的。”

周倜看着那几个游客：“那他们怎么办？”

话音刚落，就见服务员连忙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店里顿时乱作一团，其他桌的客人也纷纷停下筷子，有的神情紧张，有的满脸好奇，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几个中毒的游客。

“快看，他们是不是在跳舞？”一个年轻女孩指着那几个游客，小声对同伴说道。

“别看了，小心惹上麻烦。”她的同伴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

周倜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发现大多数客人虽然停下了筷子，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慌，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只有莫北有些不一样。

周倜比莫北更早地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他素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情绪和意图，这种事对他更像是一种麻烦——耗时、无用、多余。他自己也很少有情绪波动，志得意满、心灰意冷、怒火中烧，这些在他记忆里都是没有实感的存在。他一向秉持着“情绪是一个人别无选择后的自欺欺人”这样的观念，认为这个世界上要解决的向来都是问题本身。

可是此时此刻，周倜却发现自己无法忽视莫北的情绪。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莫北的存在就仿佛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而现在，这颗石子似乎正在搅动更深的水域。

周倜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几片菌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变化——一种他不曾正视，却无法抗拒的变化。

救护车很快赶到，将那几个中毒的游客送往医院。店里逐渐恢复了平静，老板和大多数客人依旧如常，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唯一反常的只有莫北，他的神色显得有些黯淡，目光低垂，仿佛在思索什么。

周倜看着莫北，周倜轻声开口，“莫北”

莫北抬起头，目光与周倜交汇，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来，尝尝这个”。

两人离开火锅店，沿着灯火阑珊的街道慢慢走回民宿。夜晚的风带着一丝清凉，吹散了火锅店里的烟火气，也吹散了周倜心中的些许不安。莫北依旧沉默，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低垂。周倜跟在他身旁，偶尔侧头看他一眼，却始终没有开口。

两人走进院子，沿着木质的楼梯上了二楼。天台被布置得十分雅致，几张藤椅围着一张木制茶几，角落里还摆着几盆绿植，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你后院的酒……”周倜望向楼下的后院

“你吃了野生菌，还是喝茶好些。”

周倜点了点头：“好”

莫北转身走进房间，不一会儿便端出一套茶具和一壶刚泡好的茶。茶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混合着夜风中的草木气息，让人感到一阵放松。两人在藤椅上坐下，莫北将茶杯递给周倜，自己则端起另一杯，轻轻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

周倜接过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他抬头看向莫北，发现对方正望着远处的夜空，目光深邃而遥远，仿佛透过那片星空看到了什么旁人无法触及的东西。

“今天的星星真亮。”莫北忽然说道，声音轻得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慨，像是被这片星空触动了心底的某根弦。

周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夜空中繁星点点，像是撒落的银沙，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轻声应道：“是啊，很久没看到这么亮的星星了。”他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仿佛怕打破这片宁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夜风轻轻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虫鸣声。周倜的茶杯蒸起袅袅白烟。莫北拿起一旁的剪刀弯腰修剪一丛过界的三色堇，剪刀咬合时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混着山风里飘来的松脂味。

周倜放下茶杯，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剪刀悬在叶片上方顿了半拍。“打理民宿，酿酒。”莫北的尾音被风卷走，又补上半句，“也会去银巷给阿姐打下手。”还有陪一一。”说到最后一句时，莫北的表情格外柔和，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提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就是之前的那个孩子？”周倜在名宿见过几次，和莫北一样，是个长相优越的孩子，还有一双惹人注目的杏核眼。

“我姐姐的孩子，幼儿园大班。”仿佛一一就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他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很爱这个孩子。”周倜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莫北停下摆弄落叶的手，忽然转身直视周倜，瞳孔里灯火的投影凝成两簇固态的琥珀，“嗯，很爱。”他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仿佛对陈可一的爱从诞生那刻起，就已经完成所有论证过程，无需再多言。

这是周倜第一次在莫北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莫北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光芒中带着温暖、坚定。

“看得出来你姐姐对你很好。”周倜轻声道。

“嗯，她一直照顾我。”莫北的声音里带着重重的自责，仿佛这份照顾对他来说既是温暖，也是一种愧疚。

从春末到盛夏，院墙上的三角梅开了又谢，绛紫色的花瓣在青砖地上铺成蜿蜒的星河。蝉鸣声渐次攀上枝头时，周倜才惊觉，自己竟已在民宿住了快三个月。这期间莫北像是刻意用金丝线绣了张密不透风的帘幕——关于家人，他唯一允许透出的针脚，便是姐姐一家三口。

每当周倜看见莫北蹲在庭院里陪小侄子玩石子，指尖沾着三角梅落瓣却耐心教孩子拼贴花瓣画时，总会想起三角梅下那个身影。这个看似单薄的青年，会在陪可一搭积木时让三角梅细枝在指节绕出温柔的弧线，会在孩子被花刺扎疼时用掌心焐热他发红的指尖，却从不提起自己的父母。

莫北的过去像一本被锁在檀木匣子里的旧书，连扉页都透着讳莫如深的气息。周倜曾无意间瞥见过他入睡时总会吃什么药；也撞见过他在暴雨夜突然惊醒，攥着手机蜷在藤椅上直到天明。但这些碎片都如同晨雾中的蛛网，稍纵即逝。

最令周倜困惑的是莫北身上割裂的时光感。他穿着宽松的棉麻衬衫在葡萄架下酿酒时，垂眸搅拌陶瓮的侧影像极了古画里的隐士；可当他踩着三轮车掠过青石板路，发梢沾着晨露给白朔岩送酒时，分明又是个眉眼清亮的少年。这种矛盾在他与姐姐相处时尤为明显。

周倜时常在黄昏时分看见莫北倚着廊柱发呆。暮色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蝉蜕般透明的耳廓下，银色耳钉偶尔闪过微光。那时他的眼神会变得很深，像是透过层层叠叠的爬山虎望见了某些遥远的东西。但每当周倜走近，那些雾气就会瞬间消散，重新凝成琥珀般温润的笑意。

这一夜，两人在天台上站了很久，直到茶凉了，风停了，星星也渐渐隐没在云层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