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锖从方才见到那人起,便知道他不是清影。
他分明已将清影派去办益州事,现下又岂会在此。
可裴淳问他之时,他也只能认了此人。
谁知道还有这茬子事。
如今裴淳主动解释,他便也顺着话头说下去,“这人定是在我中箭后将我那青玉顺走了,而后冒充了清影!”
说着,他言辞便激烈起来:“父皇,依儿臣所见,此人定是吐蕃派来的!便是想叫我们内部起冲突,从而趁虚而入!”
裴淳在一旁暗道,二皇兄脑子倒转得快。
她走上前与其打配合,“那说不准那把火也是他们自导自演,为的便是寻个由头挑起争端?”
话锋一转,又道:“可此事于他们又有何益?”
要知道如今吐蕃兵力并不强盛,远比不得从前。父皇许诺他们,若是归顺明乾可特许他们像从前一样。并且不会干涉他们的内部之争。
吐蕃王归天后,在内的几个王子各成一派,谁也不肯归顺于谁。
只是如今吐蕃局势并不明朗,腹背受敌。除去明乾以外,南边还有南楚在虎视眈眈。
因此签了降书,归顺于明乾是最好的。左右明帝也不会干涉他们内政,要如何争抢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因此几个王子暂且达成协议,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而裴淳此刻说这番话,倒是点醒了拓跋靖。
拓跋靖细细回想当日情形。那日夜里达尔将军约他前去营帐喝酒,顺便将降书签了。
毕竟此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又有谁会提防呢?
他并未带去多少兵马,达尔贡布自然也并未设防。这桩桩件件挑拨的又岂止是他与二皇子......
分明是将明乾与吐蕃一同算计了。
而达尔贡布被烧伤后,他那小儿子便不由分说地起兵迁怒于他。现下看来,一切都太过牵强。
偏在他出事后,京中亦出了事。分明是将刀锋对准了他们拓跋一家。
“父皇!不如现下便起兵杀过去,万不可让那等蛮夷之辈叫嚣至此!”
裴锖这一声,彻底将拓跋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闻言拓跋靖却忙道:“不可!起兵乃是达尔嘉措一人所为,几个王子并不知情。若是此刻真杀了过去,岂不是坐实了我明乾背信弃义?”
二人登时四目相对,一时间连同空气也瞬间凝滞。
拓跋靖心中早有怨言,二皇子为人鲁莽,分明担不了大任。
裴淳在一旁看得真切,就算没有这出离间计,拓跋靖心中也早有怨怼。
不过是叫有心之人利用他的爱子之心加剧了矛盾。
而二皇兄却着实奇怪。他分明需要拓跋家的兵权,却这般同人针锋相对。莫不是有了后路,便有恃无恐起来了。
她不再做过多揣测,而是转过身去同明帝道:“父皇,现下局势已然明了,万不可叫有心之人利用了。”
说罢又往后去,走至拓跋靖跟前:“淳儿早说了,拓跋将军最是忠心。眼下是受了泼天的委屈。”
“来人!去诏狱将小将军接出来!”
她越俎代庖替父皇传令,却并不害怕责罚。
父皇险些冤枉了一代忠臣,如今正是难堪的时候。
不过仅仅只是放出拓跋彧还不够。
故她又刻意问道:“将军可有什么想向父皇讨的东西?经此一事,自然是要好好补偿将军的。”
拓跋靖闷哼一声,“臣只是想让陛下知道,臣这颗心是决计不会背叛明乾,背叛子民的!”
“况且委屈的岂是老臣?分明是臣那无辜的小儿才对。”
裴淳便知拓跋靖会说这话,因此才刻意问他。
而眼下她却一副为难的模样,“这......我便做不了主了。”
话间她早已转过身去瞧堂上的父皇。
明帝像是想早日了却此事,话语间满是敷衍:“那便赐黄金千两再许你一月休沐罢。”
拓跋靖自是不满。在外行军打仗这么些年,他又岂会贪恋财物。休沐也是大可不必,他恨不得立马启程回到肃州将此事查个清楚。倒叫他平白担了骂名。
明帝见他不为所动,眼看着便要动怒。一只手已然抬起,裴淳却立马挡在身前,“父皇,淳儿倒有主意。”
明帝这才将手放下,冷声道:“说来听听。”
她眼波柔软,笑起来不带攻击力:“小将军善马球,不如办场马球会。由头便是‘比武招亲’,胜者便可迎娶公主。”
话毕,谁还听不出裴淳的意思。拓跋彧打马球在京中向来是佼佼者,无人能与之一敌。
办个马球会,既让他将面子找了回来,又将这桩亲事继续如约履行。
可谓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沉吟片刻,明帝抬眸望向拓跋靖:“将军意下如何啊?”
虽为询问,语气却不容置喙。
拓跋靖本就不是什么贪心之人,闻言自是拱手谢恩:“臣谢陛下,谢公主!”
*
是夜,殿外风声大作。
裴淳推门而去,竟有海棠花瓣随风而来,正正落在她的手心。
她俯下身捡起一朵方吹落于地的残花,虽瞧着可怜,却依旧娇美。
脑中忽得响起一道稚嫩的童声......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是她儿时第一次见到海棠花盛开时,母后教她吟的诗。
那时她并不懂诗句的含义,现下回过神来,口中竟不觉喃喃道:“红妆......”
树影浮动,少年人并未束发。任风拂过颊侧,微微掠动。他立在光影交错处,抬眼,像是泼墨素宣里的一抹艳色。不晃眼,却难以忽视......
“殿下,殿下!”
耳边忽得传来琼叶的声音,叫她猛然发觉脸竟烧得厉害。
琼叶手里拿着披风,嘴里忙不迭念叨着:“虽说已经回暖了,但夜里风大,吹久了也是会着凉的......”
话间她却注意到殿下的耳根绯红,“呀!殿下,你这是怎的了?”
裴淳无言,只是将视线重新拉回,望向手中的海棠。
她方才竟从这海棠联想到谢之燕了。罢了,定是念到那“红妆”二字,以物喻人了。
她舒了口气,面上红晕已褪去大半。这才扭头去问琼叶:“叫你私下去打听谢之燕,如何了?”
说到这儿,琼叶眸中一亮:“打听了,那谢家小公爷还真不是个好人!”
不是好人?
她并未打断,待琼叶继续说下去:“听闻早年间他生母去世,国公爷便娶了续弦。原本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可谁知后来他竟想弑母杀弟!”
“那国公夫人都怀胎六月有余了,就被小公爷一碗堕胎药给害了。听说是男胎都成型了......自此之后国公夫人便落下了病根,再怀不了孩子。”
闻言,裴淳却想到六年前初见谢之燕时的模样。那时的他分明胆小怯懦,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她想不出谢之燕是为着什么忽然爆发,起了杀心。
可心中也有了计较。
她道:“做的不错。”
“啊?”琼叶摸不着头脑。
殿下这平白无故的怎的还夸起小公爷来了。
“活在这世上不就是凭着一股狠劲吗?他若不争不抢,岂不反倒被他那继母迫害了,落到最后连个爵位也没有。”
不过她说这话并非是在可怜谁。
如今谢之燕都敢算计到她头上了,算不得可怜。
话音落下她便往外头走,念生也从暗处走出。
琼叶见状便了然,嘴里嘀咕着:“又去见小公爷啊......”
裴淳今日可是带了十足的诚心与筹码。势必要将谢之燕拉入自己的阵营。
这样会算计人,若是落入敌营倒是难对付。
不如留在身边来得划算。
她虽提出办场马球会,为拓跋彧找回面子的法子。但谁说这马球会他就一定赢得了?
谢之燕同样是出生武将世家,区区马球岂会难住。
思及此,裴淳已来到雪竹居,还是昨夜相同的位置。
只是现下她并不打算再下扔一片瓦。
回头对念生道:“退下吧。”
话毕,那声音紧随其后,悠长平缓:“殿下这是贼心不死,缠上谢某了?”
谢之燕方才一直立在暗处,他知道裴淳今夜一定会来。
裴淳往下跳,谢之燕却快步走上前,像是打算接住她。
半晌见她稳稳当当踩在地上,才道:“还好没踩到我的花儿。”
呃......
裴淳无语凝噎,却也有心反呛他:“小公爷对本宫倒是上心得很,还专程在此处等候。”
“等?非也———”
话间他拂袖而去,漫不经心:“殿下有所不知啊,这夜里贼人多得很,尤其是这两日。不防着点怎行?”
裴淳三步作两步跟在他身后,忽道:“戏唱完了,小公爷的答复呢?”
闻言谢之燕顿在原地,转身朝向她。他并未给出回应,反是嘴角漾起一抹笑来。
拓跋彧被放出来的消息他已然知晓。只是竟不知道眼前这少女究竟在图谋什么。
良久也不见他开口,裴淳也不恼,接着道:“那好,我问你。”
谢之燕不置可否,却小幅度地颔首,像是等着裴淳来问。
“那封书信是你的手笔?”
这便是第一问。
毫无疑问的是,对面人朝她摇头,面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假清影是你的人?”
同样,又是一记否认。
裴淳却也不再开口问。
而后谢之燕猝然笑出声来,“敢情殿下这是什么也不知啊,那你凭何与臣谈条件呢?”
话毕,他目光却一滞———
裴淳正挪这步子,缓步走近,步履轻缓。
每走一步,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嗒嗒———”
半尺...五寸......直到垂眸能瞧见她的头顶。
“最后一问,是选四皇兄、还是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