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先行进殿,其余人在屋外候着。
只留裴淳一人与皇后说体己话。
屋内点着安神香。皇后正半倚在榻边,轻闭双眸,只手扶着头。
听见脚步声,才幽幽叹道:“绒绒,说罢。要母后怎么做。”
绒绒是她的乳名。在宫里除了母后会这样唤她以外,便只有阿兄了。
裴淳乖乖走到她身侧,也不兜圈子:“两个时辰便好,我在偏殿候着。”
母后向来都是只配合不过问。
自裴淳记事以来,母后便是如此。不似寻常家的母亲那样严厉,却又不是事事溺爱。
母后眼里好似只关心权力,至于她与阿兄的事便是能帮就帮,却从不在意背后缘由。
只要别做出蠢事危及权力,那便是上房揭瓦也无伤大雅。
说罢裴淳告退,与琼叶去了偏殿。
如今日渐黄昏,裴淳推窗,仰头见余晖。
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念生。”
她不疾不徐地唤他。
念生是她的影卫,是儿时母后赏给她的。念生的父亲从前是羽林军里的,后来战死沙场。舅舅见这孩子没了爹,娘又早死,便领了回来。
念生跟着舅舅习武,却不料小小年纪便功夫了得,是练武奇才。
裴淳小时候身上总会莫名其妙磕到碰到,甚至有一次掉到了枯井里。
皇后便干脆将念生讨了来,做裴淳的影卫。
后来裴淳不时也会问念生,如果有选择还会不会留在宫中做她的影卫。
她总觉得这样有天赋的人不该拘泥于这方小小天地,该满怀抱负出去闯一闯。
可念生却说:“保护殿下便是卑职的头等大事。”
回神过来时,念生已经走到她身侧了:“公主可是有烦心事?”
“过来同我手谈一局吧?”
说罢二人坐于棋局前,裴淳先手。
以往她心中不悦也会偶尔唤出念生同她讲一讲。
如今倒说不上不悦,只是总觉迷雾重重。不知脚下该如何走,不知路在何方。
这场夺嫡之争,她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同谢之燕一样,与人同谋?
谋生、还是谋权......
虽说她并不认为谢之燕在其中只是一个配角,只怕此人狼子野心也想争一争这皇权。
“念生,若几个皇兄争起来,你觉得我当如何?”她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随后落子。
念生只是淡淡道:“为何没有殿下?”
闻言,裴淳瞳孔微怔。却注意到眼前的棋局,正陷入了死局。
而面前人似乎也并未觉得自己失言了。
“殿下读过的书也不比其他几位少。何况太子若退位,那殿下便是唯一的正统。这皇位本就该是殿下的。”他继续道。
此刻裴淳却不想叫他慎言。
回顾前十七年,她早早懂事做起了得体的五公主。只因她听父皇的宠妃曾讲:“只可怜太子殿下病弱,皇后娘娘膝下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不过公主也好,日后避战可送去和亲。也算是不辜负陛下的养育之恩了。”
也许只是无心之言,可裴淳却一直记到现在。那时她便知,生在帝王家得了荣华富贵便不可再奢求亲情了。
退了拓跋彧的婚,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源源不断,直到她嫁出去发挥出她最大的价值。
念生说得不错,她自开蒙起便开始读书,兄长能学的她也能学。
既然阿兄无心皇权,那便由她来坐这位子罢。
“殿下。”
念生出声将她拉出思绪。
裴淳抬眸却见念生正指着棋盘,“这便是破局之法。”
接着他将棋子落到了一旁,“殿下赢了。”
她竟不知何时眉心舒展。这便是她喜欢同念生说话的缘故,念生总是能点醒她。
就如现在一般。
裴淳起身,全然不见方才愁色:“念生,我交给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属下已将谢家布局摸清。”
“那便去见一见咱们这位‘足智多谋’的小公爷。”
*
她早在三日前便交代念生前往国公府暗中查探。
不知谢之燕下一步动作,自然是要知己知彼方有机会百战不殆。
因着今日前往谢府是暗中进行,不好驾着马车明晃晃前去。因此琼叶便候在宫中等消息。
裴淳抵达谢府时,夜色已浓。
她有功夫傍身,翻墙不是难事。
二人踩在屋瓦之上,此处便是谢之燕的院子。
方才来时便觉此处寂静,现下看来正适合打草惊蛇。
裴淳弓下身去,手却停留在瓦片上。
她侧头道:“你先退下吧,此处交给我便好。”
话毕,不过刹那,念生便隐匿于黑夜中。
而裴淳则是费力将瓦片从中取出,她动静并不小,为的便是引人注目。
待她将瓦片拾起,便站起身来向下扔去,正正好砸在谢之燕的院子中央。
顿时,只听“砰——”的一声。
瓦片碎成几瓣躺在地上,打破夜色最后的宁静。
不出裴淳所料,片刻不到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视线顺着昏黄的灯光,能隐约看到来人并不是谢之燕。
“是谁!”一道洪亮有力的嗓音划破天际,回荡在寂静的小院中。
裴淳却好整以暇,正半倚在房顶之上,与那人四目相对。
随后不紧不慢出声:“你家小公爷呢?见本宫来也不前来迎接?”
还不待那人做出反应,便见从他身后走出个面容姣好的男子。
正垂眸低笑着:“我当是谁,原是公主大驾光临——”
他拖长尾调,走近又道:“却不知殿下今日来了兴致,竟在这小小的国公府做起了梁上君子?”
灯笼的暖光打在他身上。此刻裴淳清楚地看到,谢之燕披散着头发却丝毫不掩笑意。
而后那颗鼻尖痣映入眼帘,竟更显美艳。
她很少用“美艳”去形容一个人,而那人还是个郎君。
“嗯?”
见裴淳迟迟不语,便出声提醒她。
却也有心调侃她:“若我是个小娘子,被殿下这么盯着看…是不是也该、娇嗔着喊剜你双眼了?”
裴淳被说得有些难言,从顶上跳了下来。正欲与其辩论一番,便听那人道:“你做什么!”
忽然被这么一喊,裴淳倒不明所以。眼珠子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随他目光而去,才发现此刻脚下正踩着什么东西。
她将步子挪开才发现,竟是朵芍药。
“我……”
还未来得及辩解,耳边又传来喊叫:“你!”
又怎么了。
低头一看,竟又踩上了他的衣摆。
若叫不知情的瞧了去,还当她是故意招惹谢之燕呢。
这芍药开在墙角,她从何得知。况且,这谢之燕的衣摆比她的还长些,究竟他们二人谁是娘子谁是郎君?
这男人,好生矫情。
罢了,今日是来谈正事的。
思及此,裴淳正色道:“你这衣裳我赔你身新的,芍药花我也赔给你。”
谢之燕却退到她一尺开外,“不必了,殿下离我远些便好。”
竟还记仇。
不过方才在他跟前时,裴淳隐约嗅到了淡淡的幽兰香。与笙歌所赠的香粉应当是一致的。
果然,那人还是按耐不住出手了。不过裴淳可不相信,这书信的主人与背后策划之人都是谢之燕一人。
方才谢之燕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幽兰香,莫不是屋里还藏了别的什么人。
因此裴淳也不再计较方才之事,她挪步走近。谢之燕见她一副耐人寻味的神情靠近自己,竟不自觉往后退。
眼看着他后背便要抵树,还是裴淳拉住他衣袖才堪堪稳住。
“你慌什么?”裴淳好笑道。
彼时再次靠近裴淳才确定,此香确是幽兰香。
“小公爷便是如此待客之道?难道不请本宫进去坐坐?”
谢之燕眉心微皱,方才像着了什么道一样,竟被个小娘子唬住。
闻言,他呛声道:“那殿下这半夜三更上别人家上房揭瓦的本事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说罢,他捡起一旁碎落的瓦片:“臣收回方才的话。殿下要赔记得将这瓦片一道赔了。”
随后他背手走到亮处,扭头见裴淳还未跟上,又出声道:“殿下不是要窥探臣的‘闺房’么?还不跟上。”
闺房……真把自己当小娘子了。
分明是来做正事的,被他这么一说,现下倒像是强闯美人闺房的……好色之辈?
裴淳唇角抽了抽,不与他计较,紧跟其后。
内室干净清透,扑面而来的却有一抹区别于幽兰的气息。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侧面墙上挂着一副江山图。往里去,几卷古籍书卷随意摆放于案几。
乱中有序。
裴淳却注意到桌案上正沏着一壶茶,往外冒着热气。像是刚沏不久。
那便说明方才这屋子里还有旁的人在。
裴淳故意出声:“小公爷好兴致,三更半夜不睡觉,反是给自己沏上了热茶?这是打算一夜不眠?”
“还是说,这屋子里方才是在招待什么旁的贵客?”
谢之燕却不急,从一旁取出茶杯。
他不紧不慢勾起茶壶,往杯中添茶。手腕轻压,动作却不急躁。
悠悠道:“我这雪竹居除了殿下以外,哪还有什么旁的贵客?”
是吗,裴淳心中嗤笑。
方才闻到的那股香味,分明是檀香。
可屋内并没有点香,那这檀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既然此事开端他们便是冲着夺嫡来的,那会是什么人找上谢之燕?又图谋他什么呢。
不过现下可以确认的是,拉拢谢之燕于夺嫡一事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她抬眸,对面人正只手握住茶杯,停于她胸前。
裴淳接过那盏茶,唇角轻牵:“不知那位贵客给你许了什么好处。不过不管是什么本宫都给的起。”
她一顿,“因此、弃暗投明吧小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