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康宫内,裴淳光着脚趴于榻上,手中正捧着书卷。周遭只候着两个伺候的宫女,退在两侧不敢打搅。
偏在这时,琼叶提着木水桶。顾不得礼数,冒冒失失往里跑:“殿下,清影醒了!”
紫宸殿宴飨已经是三日前的事了。
这几日父皇专门派了一支军队前往肃州接应二皇兄,只待人醒,便立刻将其接回明京。
而拓跋靖疑似谋反一案,清影是唯一的突破口。现下听到人醒了,裴淳便立即从榻上起身。
“父皇呢?现下在何处?”说着便急忙穿好鞋袜。
琼叶明白她意思,这几日殿下一直叫她注意着太医院的动静,便是想待人醒了先下手为强。
因此如实答道:“陛下如今正在狱中审讯拓跋彧,除太医院外乐康宫应当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这几日拓跋彧也是吃了些苦头,明帝每每下朝便亲自下狱审讯,谁知竟是没审出半句有用的。
裴淳了然,此刻需得在父皇赶到太医院前,先行与清影见一面。
她不信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清影那日怎会出现得如此恰到时机。
莫不是这清影也是其中一环。
但清影是二皇兄的心腹,被策反应当是不太可能。
带着疑问,裴淳自顾自往外走,琼叶紧跟身后。
太医院离乐康宫并不算太远,二人到太医院时却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便是当今太子妃,裴淳的嫂嫂——郑氏。
裴淳倒并不算讶异,紧了紧琼叶的手。随后撒手,拦住来人的去路。
郑氏见是裴淳,脸色骤然一变。
“......五娘?你在此处做甚?”
裴淳规矩向她行礼,皮笑肉不笑,“那嫂嫂又是为何在此呢?”
她此话意味深长,郑氏表情有些僵硬。目光游离了半晌,才从袖中拿出药包。
“殿下的药喝完了,我此番来太医院是想替殿下再拿些的。”
她语气始终温和。
太子病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儿时起裴淳便见兄长一直在服药。
郑氏此举若放在平日里倒也说得过去。
可偏偏如今太医院住着二皇子的亲信,而她又在此刻出现,叫她如何相信只是取药?
便是她藏了私心想去见一见这清影。
裴淳却不着急回她,反是一直盯着郑氏。直到将人看得浑身不自在,才乍然一笑:“嫂嫂紧张什么?淳儿只是有意与嫂嫂玩笑罢了。”
听她如此说,蒋氏那张紧绷的脸才舒展开来。
“无事,既如此我便先走了。”她紧捏双手,看似很是着急。
可裴淳知道,她这分明是在躲。
她忽得只手拉住离人的衣袖,轻声道:“嫂嫂,阿兄待你是真心的。纵使你心里放不下别人,也请稍安勿躁待我阿兄死了以后再说可好?”
郑氏手心一凉,并未回头看她。
裴淳松开衣袖,也不再为难她,待背影远去才扭头去瞧琼叶。
见琼叶一副笑意藏不住的样子便知是得逞了。
“如何?”
说罢便见琼叶从身后拿出一块儿挂着穗子的青玉佩来,提溜在指尖一摇一摆。
“自然是成啦。”她语气高昂。
她手里那块儿青玉佩乃是方才从郑氏那儿偷来的。
从前宫里来过一群耍戏法的师傅,这“妙手空空”便是那时图有趣儿学的。
方才见到郑氏时,殿下只是捏了捏她手,她便懂殿下的意思了。不枉这么多年跟在殿下身边培养了许多默契。
裴淳接过那青玉佩。放于手心仔细端详片刻,才又从怀中拿出笙歌送与她的香粉。
待郑氏回了东宫发现青玉不见了,定然会心急如焚。裴淳也不怕她找,毕竟这青玉本就不是她的物件儿。
她若是想人尽皆知自己身边挂了二皇子的玉佩,那大可叫她将皇宫翻个底朝天来慢慢找。
她将香粉抹在玉佩周身,琼叶却没看明白她的用意。
“二皇兄这青玉佩可是好东西,待会儿将此物拿给清影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琼叶知道这玉佩原是二皇子的物件。太子妃儿时便经常入宫陪皇后说话。
太子身子不好,常年待在房里也不出门,性子也极淡。因此太子妃最先相识的是二皇子。
可郑家是荥阳世家大族,是皇后专门为太子选来巩固政权的。
裴淳一直都知道二皇兄有一块儿青玉,只是有朝一日忽然出现在了郑氏身上。
清影还是个孩童时便跟着二皇兄,又怎会不认得这块儿青玉?
可怜她那阿兄日日待在房里甚么也不知。
思绪至此,裴淳也不再浪费时间。
如今太医院里五六个太医围坐在一起讨论方子。见裴淳来,纷纷起身行礼。
裴淳在宫中向来不摆架子,太医们也知她好相处,也愿意和她多说几句。
因此还不待她问什么,为首的刘太医便咧着嘴朝她道:“殿下你来得正好,清影方醒。”
“方才可有人来过?”
刘太医见她这样问便也如实回答:“方才太子妃来过,不过她只是拿了太子的药便走了。”
如此看来,郑氏还未找到机会与清影独处。
二皇兄如今生死未卜的,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她自然病急乱投医想来太医院寻机会见清影。
而她方才见了裴淳心慌,也只因心中有鬼。纵使没有寻见清影,也怕被人知晓她有这份心。
思及此裴淳问:“那如今你们知道多少肃州的消息?”
率先开口的是一位姓张的太医,“昨日肃州送来了刺中二殿下的那支毒箭,臣等还在研制二殿下的解药呢......”
说到解药,便一个二个都面露难色。
裴淳有心多问:“怎生都愁眉不展的?”
“说来也蹊跷,肃州送来的毒箭我瞧了,竟是种从西域传来的毒,比较罕见。暂且还有些棘手,只是这毒不致命罢了。”
西域......?看来此事远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
不致命,那便是存心制造混乱,挑拨离间了。
“那清影伤势如何了?”
“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创口不大,臣看过了。已无大碍。”
裴淳捕捉到关键词。既说创口不大,那想必也不存在失血过多。既如此,为何足足躺了三日?
裴淳不再与太医攀谈,只是带着琼叶径直去了里间。
远在肃州的人和事她的手尚且伸不了那么长,可这关键之人如今正近在咫尺,自然要好好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她许久未见清影,竟觉着有些面生。
自两年前二皇兄及冠便南下历练去了,而后逢年过节也不曾见。
如今清影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倒真像是大病未好,行将就木之人。
见来人是她也无甚反应。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她慢步走到榻边,温声道:“清影,你如今可好些了吗?”
待她说完,清影才好似大梦初醒般,忙道:“殿下勿怪,卑职现下好多了。”
他说话时,却始终眼神飘忽,像是若有所思。
裴淳面带笑意地细细打量他,而后语无波澜道:“那便好。你此番可是立了大功,若不是你冒死带着消息回来我们都不知道肃州竟出了那样的乱子。”
而后清影面上却不见半分异样,竟平和道:“这都是卑职该做的。”
裴淳见他没有丝毫想同自己说说肃州一事的模样,倒觉有些不对。
她平日在宫里不曾与人树敌,与二皇兄也无甚过节,清影不该如此提防她。
也不吵着见父皇,倒像是一点也不担心拓跋靖会造反,波及到二皇兄。
再回想当日宴会之上,清影忽然赶到,话却刻意只说到拓跋靖意欲谋反便昏死过去,旁的一句多的都没有。
像是故意给在场的人留悬念,只等父皇下令捉拿拓跋彧。
不过,她不着急点破他。只需稍稍加以佐证,便知她心中所想究竟对不对了。
说罢从袖口拿出那块儿青玉,口吻轻柔:“念在你忠心护主,本宫今日便将这块儿青玉赐与你罢。”
若叫不知情的瞧了去,怕是又要到处传扬五公主赏罚分明的美名了。
可只有琼叶知道,殿下怕不是在故意试探他。
对面人却恍然愣住,不过少顷又开朗起来:“卑职多谢殿下赏赐!”
裴淳抿嘴一笑,扭头一瞬眉毛轻挑,紧接着快步离开了里间。
刘太医见她出来,面上带笑。
“清影醒的事你们可有派人告诉父皇?”裴淳走到刘太医跟前。
“还没有......”
忽然被这么一问,刘太医还怪紧张。清影醒后,他只是对其检查了一番便作罢了。
毕竟二殿下的毒还没头绪,便跟着几个同僚接着研制解药去了。这一忙起来竟连这等大事也忘了。
不过这话倒是正中裴淳下怀。
刘太医本以为裴淳会发难,却不料对方道:“那便先不必告诉父皇了。父皇近来正为了拓跋彧的事头疼。左右清影也才醒,等他恢复些再告诉父皇也不迟。”
她顿了顿,“毕竟这人刚醒,万一说了什么胡话顶撞了父皇岂不是给父皇平添烦恼吗?”
几个太医见裴淳说得有几分道理,便也应下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这才对其又道:“母后近来身子总是不爽利,先前瞧了几个太医也总不见好。不如你们随本宫去坤宁宫走一趟?”
闻言,几个太医似是有些为难。毕竟现下他们的头等大事是为二皇子配制解药。
“......都去?”刘太医迟疑着开口。
在场的太医可足足有六个,就算再急也要不了这么多吧?
裴淳自然瞧出了他们的为难。她从前是不常摆公主的谱儿,但如今看来太过善解人意是使唤不动人的。
故只是刹那,便不见方才半分和颜悦色:“二皇兄的毒总是要不了命的。可母后那儿若是耽搁了,日后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说本宫该给诸位定个什么罪呢?”
她衣袖一拂,竟将桌案上的药罐碰倒。顿时,几个太医神色慌张,为首的刘太医直接跪地叩头:“殿下恕罪啊!”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五公主。谁不知道往日里五公主最是平易近人,就没见她跟哪个宫人红过脸。
裴淳未语,只是蹲下身去捡那药罐。半晌起身才道:“走吧,早些看完也好早些回来给二皇兄配制解药不是?”
*
直到几人出了太医院,琼叶才走到裴淳身侧轻声问:“殿下为何要将太医院的太医全都支走?”
“他不是清影。”
琼叶听得云里雾里的,“啊?殿下是说方才在太医院所见之人不是清影?可他长得分明与清影一模一样啊。”
若不是方才见了那人反应,恐怕裴淳也要被蒙在鼓里了。
他方才见了青玉,那表情分明不像是见到了主人的旧物。更像是见到了一块儿什么值钱的物什。
何况,醒来以后什么也不说,行为木讷诡异。像是在拖延时间。
“接下来,你便盯着京中的各家当铺。一旦他出现在当铺便立即将人拿下关入乐康宫密室。”
琼叶应下,“若是他真将那块儿青玉当了,那便坐实他是冒牌货了。”
“是。不过他现下紧要的是赶紧和他真正的主子联系,不会这么快去当铺的。”
这么一说,琼叶像是豁然开朗般,一激灵:“对啊!所以咱们在他身上留的香便可起效了,连同他背后的主子一同找出来。”
道完,她竟开始感叹自家殿下真是神机妙算,一石二鸟。
“他如今怕是迫不及待想去寻他那主子去。”
“所以殿下才想支开这些太医吗?”
怪不得殿下方才要发难于太医院那几个老太医,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琼叶如是想着。
不多时几人便入了坤宁宫。殿外的小宫女见公主领了这么多太医来,有些瞠目结舌。
还未待那宫女前去禀报,裴淳便先行一步,“母后,淳儿给您请了几个太医来。今日便让他们好好给您瞧瞧吧。”
少顷,只见屋内走出个体态端庄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