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放不辞而别,留下这位道姑在沉沉病疴中煎熬着。
一天下午,李季兰躺在病床上,脑子一片空白,房门被轻轻推开。“小仙姑睡醒了吗?和尚来看望你,可以吗?”是皎然大师。
“大和尚,真的是你吗?”她调换一下身姿“恕我不能起身,你自坐下吧。”泪水涌出了眼眶。
“朱长通已经去京师任职,辟为右拾遗,在圣人身边。”皎然说道。
“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你正二八年华,本应碧玉双合,携手终老,这也是文房和鸿渐等老友的共识。可唯有我知道,这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因为他不是‘隐者’,而你却是道姑。
“对世间之人,情感的托付能有几许善终者,何况是以退为进的‘隐士’呢?嬗变,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与走向巅峰的必需。长通的‘隐’就是为了今日的‘出’奠定基础。早年他游历山水来求教于我,就看出了他的真心不在江湖,而在庙堂。只是和尚为成人之美,不去说破罢了。”皎然讲出实际情况。
“老和尚,是你害了我!”她呻吟道。
“和尚能害你吗?你这个不讲理的小丫头!”他继续说着。
“劝赌不劝色,劝色落得百年怪。恋爱中的人,往往就像髫年孩童,想做什么就去做,从不考虑对与错或该不该,这是年龄本性决定了认识。而成年人在感情冲动中,就会倒回到孩童时代的‘年龄本性’,一意孤行。劝,得不到理智的回应。”皎然叹息道。
“如你,规劝绝对不认同,或可使你二人恼怒于我。那时只能祈祷你们是世间特殊存在的一对。你今天可以说是伤痕累累,我再劝你能听吗?”和尚问道。
“大师,您说下去。”李季兰哀叹着。
“大唐律例有规定,官员娶妻必须依照传统‘六仪’进行。另外还有‘良贱’之间与俗道之间不能通婚为妻,可以纳为妾室,但也有相应的规定程序,否则是要受到处罚乃至贬谪流放的,做他的妾室,这个你不会愿意吧?。更关键的是那些上升通道宽阔的年轻仕人,都要选择‘五姓七族’的高门世家去联姻,以助其飞黄腾达,听着让人寒心但却是现实。和尚我也是屡试不第,又无靠山,才遁入空门,直至年岁已高,才六根清净了。”皎然说道此处,只有一声叹息。
“老衲我该走了!”
“送大师到禅房外吧。”李季兰慢慢起身下床,皎然灿然一笑。
李季兰随着与朱放恋情的终结,她在玉真道观的青少年时光也随之结束了。从此,她走向了成熟和精明,在道观这个家中,坦然生活着。社会上那些被道德唾弃的存在,在这里却是高雅性情的张扬。她体会了美丽漂亮,被人们觊觎般尊重的享受。文雅柔和是一个人,尤其是女性人生的通行证。她玉脂般的脸庞,如今依旧是婉如桃花,那亦怒亦笑的明媚皓齿,让那些大男人不能不心生呵护与怜爱,发怒而不忍,戏谑而胆怯。“云想霓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是人们见到她都要恭维的一句话,她也知道这首诗句的来历与分量。她很自信。
这是社会现实也是人们的追求。道观与寺院依然是清修之地,却不再是清静处所了,因为社会中的多种活动,都要移至到这些地方去举行。玉真观更是热闹非常,大到文化娱乐小至杯酌怡情,皆要让道尊不得安宁。当然,这些都是冲着李季兰而来并由她安排主持,但她只有与刘长卿、陆羽和皎然这些大咖级人物交往,或亲密如情侣或间隙似陌路。大吵大闹高唱狂笑,这是她多年来的生活。
“文化诗歌交流暨欢送告别会”正在进行最后一项,为李季兰送行。
“不料虚名达九重”!李季兰感叹道。“圣人诏贱妾入宫组建梨园团队,那只是工作。其实这里才是我的家,诸位才是我的亲人,山间桂树溪边兰花才是我的闺蜜。”说到此处她有点哽咽。
就在十数天前,县蔚白先生接到皎然和尚的转递,是德宗的诏书,要求李季兰进宫候驾。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的诗文音律很有影响,国家不能埋没人才,因此需要李季兰进京管理宫廷文化剧团,以备朝廷需要时听候差遣。而实际是德宗要欣赏这位□□的艳容,品尝一口山涧甘泉的凛冽,册封的诏书已经拟就。
“寂寞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这是大诗人刘长卿现场写给李季兰的赠别诗。
江山本就寂寥落寞,花开花谢总有“天地一沙鸥”的孤独,在芸芸众生里,知己寥若星辰难寻难觅。今又不知你要去到何方,前景未卜,生死难料,天涯海角,关山万重,只有“珍重”二字蕴含了柔情蜜意与牵挂的永远。这联诗句,是山河寂寞而又无奈的追问,是难舍难分而又或成永诀的泣诉。这正是刘长卿与李季兰两位诗家,亦挚友亦情侣的况味。
陆羽和皎然皆有和诗送别,其实也都是他们自己的心情抒发,是对生活的提炼和人生的追求。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这是陆羽的“六羡”诗,是回应李季兰即将赴京的心情表述。他一生的追求就是一个“茶”字。竟陵郡是他隐居和研究茶艺的根据地,这里山水灵秀,物产和谐,用这里的水煮这里茶,胜过世间的一切享受。
其他人或作诗以贺,或言语表述一路平安。这时白县蔚站起来提高了声调说:“大家静一下,请我家白二十二给大家朗读写给李季兰道长的送别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一个有点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这就是白居易。在整个送别活动过程中,他一声不响的在观察着,也在思索着自己如何写出一首能打动众人的诗文,送给这位早已熟知却无缘谋面的前辈。
白居易经历过不少别离场面,他曾与母亲一起,送别前去苏州符离上任的父亲,也送别过两位家兄外出就职谋生。更难忘的是几年前,父母送他来越中避难时,邻家小女儿湘灵前来送别的场面。
那是因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为策应朔方几大节度使的叛乱,而发动对抗朝廷的兵变,让徐州南北广大的地方陷入战乱,硝烟四起生灵涂炭。为安全起见,父母送白居易来绍兴投靠兄长。
送行中,邻家小女湘灵不断的抹着泪花,直到旷野尽头,回望时还依稀看到她独立的身影。来到绍兴已经数年,白居易收到过湘灵的几封诗书,当然他也及时回复了几首诗文。
就这样两个少年玩伴开始了鸿雁传书,偶尔会显露出彼此的爱慕与牵挂。白居易也清楚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往,父母是坚决反对的,尤其是母亲,曾经数次提醒并警告过他,可以与邻女交往切磋诗文,但不能有非分之想。一句话就是门户不相对,不能有婚姻的交合。
可他们的思念总是不受约束的,就像这萌发的春草,任野火焚烧,依然随着春风碧绿盎然。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正是他对湘灵的难舍难忘。
白居易的这首五言律诗赢得了全场喝彩,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能够写出如此诗篇,让在场的人人赞扬,尤其是颔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句,不但是对自然世界的白描,更是对感情世界生生不息绵延传续的企盼。别离只是形式和距离的变化,怀念与相爱会与日俱增,伴随一生。
“此童将来一定会在我等之上!谢谢你的‘萋萋满别情’”。李季兰也被感动了,她站起身来拉着白居易深情的道谢。
告别的聚会结束了,李季兰也该登车换舟离去,众人遥遥目送着,她走的好像有点匆忙。是呀,忽然被皇帝召见,不要说是一介平民,就连多少大德高僧知名隐士,也会心花怒放急急赴约。世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狂笑,只是没有机会攀附权贵的自嘲罢了。
李季兰带着春天的蓬勃,急急忙忙向京城皇宫驰去,为她告别送行的人们也陆续的散去。
刘长卿本来有他随州刺史的署衙去处,只因淮西、山南等道州藩镇的叛乱,致使官衙虚设,他也只得脱下官袍,来吴越之地远避凶险。最近还听闻,名望显赫的大唐吏部尚书颜真卿,被淮西叛军毫不留情的杀害,何况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人。保命永远是第一要务。
而那两位嗜茶如命的陆羽和皎然,哪管它世间黑云压城浊浪滔天,怡然自得回到深山古刹中品茶,看白云出岫,倦鸟归林。
白居易紧随兄长与他人告别,最后抱拳向与他年龄稍长的少年刘禹锡作别。
“梦得兄再见!”
“乐天保重!”
元稹和白居易二人,就在靖安坊元宅静心住了下来。在等待榜文发布的同时,年轻人的精力永远是旺盛的。他俩游玩崇业坊里的玄都观,去看桃林盛果,又到距离皇宫不远处的感业寺,去感受皇家寺院的森严。每天他们早出晚归,玩的不亦乐乎,回来就又海阔天空的交谈往事,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他们反倒象多年老友,亲如兄弟。
“白兄,你有恋人吗?她叫什么名字?”元稹开始纠缠白居易谈论敏感的话题了。
“不告诉你。”他坚决的拒绝了。
而元稹却不依不饶死缠烂打继续追问。白居易不愿谈及此事,是因为他和湘灵的恋情,与母亲产生了不小的矛盾,每每想起就有点心生怨怒。今晚在元稹的一再逼问下,他也只能大致的透漏出来点情况,然后转移矛头,让元稹也吐露出他和崔燕燕的交往过程。不用追问,元稹就会毫不保留回忆起和崔燕燕的交往,甚至连那么多细节也一吐为快。
元稹真心地把白居易当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而白居易也被他的真诚所感动。
“白兄,我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啥地方?”
“去你就知道了”。在一个晚上睡觉前,元稹故作神秘的对他说道,“明天上午早点出发,保证你乐天玩得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