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里走,矿民人数便多起来了,尚在开采中的东五矿那黑黝黝的窑口洞开着,旁边堆着小山似的煤块与煤渣。铲子敲打的声音叮叮咚咚不绝于耳,没什么交流的声音,众人好似傀儡一般,只是按照着既定流程,背着竹篓,不断来往运着煤,再将煤倒在外边候着的运输车队上,经由检查后拉走,几回下来,人马尽汗。
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
“我不知道什么地下水的事情。”
“不晓得啊…喊我们上工就去上工了,哪里懂这懂那的。”
“爆炸……呵,爆炸。”
“……”
问了几人,除了语言不通就是支吾着不敢说话,矿民中属于楚人的部分对待沈文誉自然更殷勤些,北人们只兀自摇头。
也怪不得他们,动作只是稍微慢下几分,就会引来一旁手持牛皮长鞭的监工的鞭笞。
“您小心些脚下……同他们说话也是白说,您有什么问我就好。”
一位监工陪在沈文誉身边,胁肩谄笑道,顺手挥开了挡路的那几个矿民。
那监工尖嘴长腮细胳膊,活像是猴子成了精,下巴有两颗并排的长毛黑痣,十分有特色,暂且称呼其为两痣。
来往做工的矿民们似乎都极其害怕他,只要两痣一抬手中的鞭子,就本能发起抖来,头也不敢抬地快速离开。
“什么时候我想同谁说话都要经你意见?”沈文誉似笑非笑。
“不敢,不敢,”两痣哈着腰,“那自然是您说了算。只是您不知道这些煤鬼们愚钝,不明事理,我怕他们一身混臭,脏了您衣角。”
“煤鬼?”这称呼倒是没听过,沈文誉顺口问了一句。
“唉,就是这些流民矿工们,身体差得很,也挨不得几下打,死就死了,往山野林间里一抛,也不必下葬,久而久之就煤鬼煤鬼的喊着了。”
“……”沈文誉听见此无赖至极的发言,简直为这些楚人的创造力所折服,忍不住看了一眼两痣,心道刻薄这种事情果真是无师自通的。
他那些话比起这几句简直算甜点,也难怪裴止弃心态好。
这待遇,鬼都得气活了。真当人没脾气吗?
但他们是好鬼还是厉鬼都碍不着他什么,沈文誉面不改色道:“也罢,我问你,此前有督查下过矿吗?”
“呃,这,起初也许有吧?但也就一两次,看看那些煤鬼们有没有偷懒。”两痣解释着,“底下憋闷、地方又狭窄又潮湿,除了地师下去确定紧接着爆破开采的方向之外,再没人乐意凑那个热闹。”
沈文誉于是点点头:“我今日下去。”
“哎呦,我的大人,这怎么行!”两痣一听,登时急了,劝阻起来。
“您下那地儿去做什么?里边采矿的巷道几十丈甚至几百丈,空气不流通,您若是磕绊到了,或是出了什么好歹,我和谁交代去啊我!”
“啊,”沈文誉喉间轻轻发出单音,“你很希望我出什么好歹?”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两痣是真的着急了,“您身份尊贵,往哪脏旮旯去做什么呀大人,我是担心没人领着您容易迷路,我对底下也不熟,那不然我找俩人给您领路吧,只是我眼下走不开,您就恕我不能陪同,千万别怪罪……”
沈文誉摆摆手:“无妨,我自己下去,你找几个会官话的人带着我就好。”
上面有监工、副工几双眼睛盯着,没人敢同沈文誉多说什么,打听的事毫无眉目。
两痣不想下去给自己找麻烦,恰好沈文誉也有些疑惑未消,若是下去看看,谈话也方便些,说不准能有进展。
“……”
沈文誉第三次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回头望去,来往矿民神色如常,只是忙着手中的事,分明连气都不敢往他的方向喘,怕呼吸太重压着他。
幻觉么?
刚好此地管饭的“承头”开始吆喝,发饭的时间已经拖到了未时,却没人敢说什么。
各处的煤鬼们循声放下手头的事物,拖沓着步子往承头的方向走,人群如流汇海,渐渐聚拢起来,只是脸上都是面无表情的,黑黝黝的瞳孔直直盯着一旁抽大烟的监工或是飘着零星几片肉的肉汤,隔远了看,有几分行尸走肉般的渗人。
倒还真像夜半三更的鬼。
沈文誉只是分神略了一眼,知道煤窑至少有正常放饭,就没多管了,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些煤鬼们无一例外过于黑黢的双手。
若是裴止弃在场,会发现有的矿民手中攥着木棍或尖稿,尖稿被反手握着,伤人的那一头藏在袖中,木棍就是普通的树棒子,削去了潮湿的外皮,是烧火的好柴。
刚好领他的人来了,一男一女。
男的那位腰上系着汗布,很瘦,被分到了领路的任务尚且有些畏缩,另一位女子看头发弯卷便能确定是北人。不管男女,两人脸上都沾了煤灰,脏得很。
只是仅这点程度的不干净,显然此地的煤鬼们都已经习惯了。
沈文誉的洁癖在作祟,有心想要让他们去洗把脸,但时间紧迫,只得无奈作罢。
“您,您就跟着我走,小心底下路滑。”男人低声低气的,带头先往东五矿的炭洞里去了。
“曲伊。”女子简短介绍了一句自己,应该是不太会官话,再无后言。
沈文誉动作忽地一顿,留心看了眼曲伊。可曲伊也动身往窑洞入口走去,显然没有要与他攀谈的意思。
他觉得那声音耳熟,却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再说,只是短短两字,也许她们北人的音色都差不多。
沈文誉如此想着,微微勾下身子,提了衣摆,小心往里走去。
巷道两壁每隔一段间隙就凿了洞,里边安了照明的灯龛,用瓷盘托着,勉强能看清眼前一段路。
底下潮湿闷热,行不了多久,薄汗就透了出来,微微沾湿里衣。
怪不得不论男女都穿得少,沈文誉常服就下来了,热倒是其次,主要是闷,可沈公子在表达自己感受方面简直是锯嘴葫芦一个,哪怕渴得嗓子冒烟也一声不吭。
东五矿确实是大矿。
沈文誉下来才知道矿膛里四通八达,用木板加了支护用以防止塌陷,采矿区中煤鬼们尤其多,分明没人拿鞭子催促,也依旧一手操钎,一手抡锤,傀儡似的挖凿敲打着煤层,片刻不敢停。
沈文誉看了一眼,一时不免稀奇。
怎么驯养的?像是从来不知道偷工减料要怎么写,分明待遇已经不算人了,还这么谨小慎微做什么呢。
难怪都仅着北人薅,这样温顺的羊简直前所未有,将其皮毛都剐了还会颤巍巍将头伸过来,叫那人性中的恶念如野草狂生,怎么忍得住不将其磨牙吮血。
可惜退让换来的,是尸骨无存啊。
但裴止弃不在,这个念头无处说,沈文誉只得遗憾地咽回腹里。
又行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此处已经深入矿区五十尺,是其中一个采集区,空间较为宽敞,呈现狭长的椭圆状或是浅窄深宽的瓶形,矿民约莫十几人。
见着了他们一行人,终于有几个零星的傀儡放下手中的活,侧目看过来。
“怎么连休息都在此地?”沈文誉挑了一处落脚的地方站定,开口问那两位带路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既然左右都没人盯着,怎么不偷点懒?”
朝廷命官带头教坏,可惜不被领情。
男工好似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甫一被沈文誉询问,语序混乱,磕绊不已,活像患了臆病:“就,就是睡这里,弄完才出去,不许出去。”
沈文誉眉尖一点点沉下来:“你背后全是新疤,经常挨打吗?”
男工:“没、没打……”
“那都算轻了的,”曲伊在这时开了口,“至少还留了一条命在。”
沈文誉微微歪头:“你会说官话?”
“会几句,回你不成问题,”曲伊将手旁一个密闭的木桶提起来,递给另一个无声凑过来的矿民,“趁现在,再多说几句话吧。”
沈文誉:“……”
文化差异吗?这劝告怎么听着这么不像是人话,好像之后就要接一句“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