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本舆图展开,炭笔勾线出整个楚朝的大致地形,一旁还用什么纤细的东西引着墨汁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沈文誉看了一眼,发现圈画出来地方都是山脉关要、闸口等,水马驿站也做了标记,看得出笔者细心。
“照常理,此番最便利的行程应当是水路,顺着津楚大运河一路南下,沿江东府、易州、庆州、曲原府几地,登岸后顺着玄漕河往下,可以轻易抵达徐州苏临。”
裴止弃指尖顺着路线一路游离,最终停在苏临。
这个安排还算妥当。
但沈文誉表情依旧凝重,半晌开了口。
“……不行,不能走水路。”
走水路的意图过于明显,舟楫虽然可以片刻不停,但途径驿站点固定,即使反复换乘也避免不了行踪暴露。若是有心人从中截拦,一旦上岸,便是瓮中捉鳖。
再加上此番是为调查,沈文誉并不想过早泄露行踪。
裴止弃毫不意外,引着沈文誉的视线往另一个方向看去:“所以我们走陆路。”
由官道驿路接坡岭沟壑,绕庆州、安州、还有北人活动频繁的晋州而行。
即使换乘,找人接应也更为方便,只是为赶上原定的水路脚程,需要日夜兼程地赶路。
好在与徐州毗邻的曲原府算是漕渠喉吻,交通极为发达,若时间不够,到了曲原府再改水路也不迟。
又商议了些细节,路程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只是忽略了一点。
不知为何,今年的清明时节,雨水格外多。
.
“还没有到么?”
沈文誉披了件较厚的锦缎披风,抬手撩开车帘,被绵密的雨吹了一脸,看了眼又暗下来的天色,无奈抚去眉梢的水珠。
裴止弃算了算:“快了,两日内能到苏临。”
他在外边驾马,已经淋了一会儿的雨,发梢间尽是星点水滴,劲装半干不湿。
沈文誉将披风搭在他肩上,听见裴止弃同他商量:“雨好像又要下大了,找间客栈落脚吧,顺便给马喂料换掌。”
沈文誉讨厌下雨,自然没有半分意见。
已行至徐州,很快进了城。
毕竟是矿产地,徐州还算富庶,迎面是一条四丈宽窄的青石路,石路两侧是紧密相连的各色廊铺,牌匾旗幌交错。
大抵是接近宵禁的缘故,客商车马已经有些稀落了,雨水一冲刷,澄净如水的夜色下,徐州城露出些苍白青灰的底色来。
沉沉的灰土味道中掺杂着说不出的浑臭,马蹄声踏过石板路,破篷布里老鼠吱吱乱窜,几道纤瘦而麻木的身形往里缩了缩,瞳孔里映着马车渐行渐远的火光。
不多时。
客栈炉中柴火烧得旺盛,轻易烤干了行人披星戴月而来的一身风霜。
“要两间天字号厢房。”
沈文誉衣服沾湿了雨,黏在身上难受得紧,急切想要沐浴。想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准备个大些的浴斛来。”
店小二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这……客人,不是我不给你们,今日有位贵客一下订走了大半房间,余下的也已经订满了,现在就只剩下一间房了,这……”
别说一间房。
裴止弃路边睡过,柴房睡过,马厩也睡过,一张床都不是问题。
于是欣然应允:“麻烦了,那便一间罢。”
小二登时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好、好,我这就给您二位准备。”
沈文誉想好好泡个澡,自然不愿同裴止弃一间,原本尚且有些为难,听这人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登时含着几分不满看过去。
裴止弃不用脑子就知道沈文誉要说什么,抱过手臂,眉尾明显一扬,反问道:
“少爷,外边这么大雨,你让我上哪找下家去?”
客栈外雷声炸开,雨声淅沥,应景的又落大了几分,密密麻麻连缀成线,敲打在碧瓦轩门上。
湿泞沉闷的夜幕如帘,彻底笼罩下来。
“……”
沈少爷于是偃旗息鼓。
.
厢房陈设雅致,虽不大但一应俱全,东面设一雕花床榻,帐上绣着几枝疏淡的梅。桌上摆了套泥胚捏的茶具,壶中茶水尚温。
裴止弃擦着湿发从屏风后出来,示意沈文誉去。
“我好了,浴桶挺大,找人重新给你换水?”
沈文誉正伏案写着什么。
恰好写完,沈文誉搁下笔,将信件仔细收好,头也没抬。
“不必,打桶水就行,我擦擦身子。”
裴止弃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浴斛是他点名要的,显然是有沐浴的意思,现在又变成“擦擦而已”?
他自那人身后站定,抬手撑在黄花梨木书案上,身子不紧不慢倾过去,方才蒸出来的热雾顺着体温偎到沈文誉的后背。
沈文誉思有所感一仰头,对上裴止弃面无表情的视线。
半晌,方寸距离间,裴止弃勾了勾唇角。
“沈大人不会是担心我心怀不轨吧?”
气氛陷入一种冰冷的凝滞。
说自己不怀鬼胎的人一般都已经怀上半个了。但此结论不适用于裴止弃,他问这句话时讥讽的意思能顺着句末的问号溢出来,是真的觉得很荒谬。
“……我担心啊。”
沈文誉收回视线,好整以暇地开了口。
也许满嘴礼义廉耻的读书人都有这种坏毛病,因为沈文誉悠悠开始翻旧帐:
“毕竟裴大人屡次出入风流之地,还有夜闯民宅的恶行在先,万一对我图谋不轨该如何是好?唔,洗浴之时不设防备,我又只会写写字作作曲,武艺稀松,万一……那可真是任人宰割了。”
他那几句话语含糊,叹息似的气息里留有虚假的暧昧,勾得人神魂摇曳。
怪他这副天赐的好容颜,说什么都招人怜惜。
“……”裴止弃深吸一口气,无力以对,“这两件事我不是早都解释过了……”
风流之地分明两人都在场,怎么倒成了自己玩忽职守?夜闯民宅只是为了还玉佩,他怎么知道恰好撞上这人身体不适。
但裴止弃再愚钝也该听出了沈文誉的不放心之意,缓慢直起身,无奈摊手。
“你又何必担心我趁这时候对你动手?是陛下亲命的同行查案,你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我更是难辞其咎……罢了。”
出入风流地、夜闯民宅,坏事做尽的副指挥使大人选择退步。
“我下楼去寻些吃食,等你沐浴完再回来,这总放心了吧?”
沈文誉欣然弯眸:“那便麻烦大人了。”
裴止弃被春风化雨地赶出房间,总觉得自己被嫌弃了,隔空点了点他:“惯的你毛病。”
.
许久未曾洗沐,再踏进浴桶时,沈文誉近乎喟叹。
蒸气如迷雾扩散开,有种叫人禁不住窥探的吸引力,只隐隐听见桶中水声翻涌,灯下映出朦胧的蓝色光晕,水花坠落绽开。
客栈的素木浴斛终究还是容不下近两米的修长鱼尾,衣衫遮掩之下,男人小腹削薄,仿佛一握就断,侧腰覆满了鳞片,似某种鳞翅动物的薄羽,与皮肉相连,透着强烈的怪异感。
沈文誉顾忌着不知何时会回的裴止弃,心里不安,动作也快了几分。
但凡有参与过春宴的客人在场,都会承认造出来的鱼尾相较于此,实在是天差地别。
真人鱼的鳞片并不像春宴上伪造的那般浅黄僵硬,而是流溢着剔透的彩光,深蓝近紫,一眼便能瞧出其生于深海。
等等,鳞片……
思及至此,沈文誉动作顿了顿。
随后,一咬牙,探手伸向一处鳞片。
……
裴止弃自外回来时,沈文誉已经洗好了,倚在床榻上百无聊赖翻着书籍。
夜晚清寂,更漏声连绵。
墨云长发披散而不着饰品的样子着实少见,湿漉漉几缕发丝黏在这人脸颊上,衬得他眉眼愈是俏丽。只是才泡完澡,唇色却反常得更白了些。
裴止弃有事同他说。走过去时,看见这人露在褥子外的小腿上赫然有处血洞。
“——怎么回事?”
猩红血液尚且新鲜,顺着两指大小的伤口汩汩涌出,只稍一眼,裴止弃便看出了伤得不算深,只是血流得吓人。
若是说摔的也不对劲,剐蹭的痕迹不会如此完整,这块的皮倒像是硬生生撕去的一般。
裴止弃拧了眉:“这是怎么伤着了?”
被男人这么盯着总不太适应,沈文誉将小腿收了收,手中书籍翻过一页,面不改色地扯谎:“哦,不知道。”
沈少爷不爱见光,皮肤白,身上留下的青紫或者血迹就愈发醒目,裴止弃坐过去,单手轻松握住他的脚踝,指腹一抹,发现这血简直流的没完没了。
裴止弃啧了声,二话不说下了结论:“得包扎。”
沈文誉被冷不丁燎了一下,膝盖反射性弯起来,结果挣扎了几下没挣脱,细直漂亮的小腿被强行掰正,搁在男人腿根上。
沈文誉冷静不了。
他确信这点小伤根本犯不着包扎,等血流干了也就自愈了。裴止弃偶尔的小动作里流露出来的控制感太强,这种被迫和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不习惯。
但那些都是次要的。
对他来说摸腿差不多等于摸尾巴,裴止弃指腹抚过腿心皮肤的一瞬间,沈文誉浑身寒毛都战栗起来,隐蔽的紧张和敏感快要把他逼疯。
男人袖子卷在手肘,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紧实,十指修长,力气大得不像帮忙像强迫。沈文誉被拽得身形不稳,又不敢踩实,用力推了他两把。
“——喂!裴止弃!”
“别不识好人心,”裴止弃随口回他,“放任不管的话很难止血,包扎而已,又不是抱着你啃,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沈文誉:“……”
你啃一下试试。
方才只是过于突然,沈文誉又久不与人接触,反应过来之后也意识到裴止弃是好心,一时哑然。
受伤对裴止弃来说是家常便饭,包扎的动作利落,很快缠好纱布。
沈文誉默了默,偏过头去:“……谢谢。”
“客气话,”裴止弃将手上的血擦净了,“我同你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