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期发作不过一日,恰好赶上休沐,留了时间休息,也算是万幸。
再一日,沈文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池听屿收到消息之后急得不行,当日就要登门,被沈文誉好说歹说劝了回去。
结果没想到第二日清晨,永康侯亲自来了。
侯爷来得大动干戈,指挥着下人将带过来的一堆东西往里搬,仗势活像是儿子要出嫁,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个上午才消停下来。
迫于夫人的耳提面命,永康侯沈朝言纡尊降贵地给儿子泡了一碗药。
沈文誉的宅子是自己购置的,屋子也是亲自监的工,布置得素雅而不失大气。
字画绘着山云吞吐,案头香炉正烧着袅袅青烟,床边釉里红竹桃纹瓶里插着几只虞美人,花瓣灼灼,已经让手欠的侯爷薅得差不多了。
“我说您。”
沈文誉勉强将药咽了,苦得直皱鼻子,觉得身子好了些,但今日被特地赦免了不必起身,也就懒懒倚着床,无奈道。
“是母亲那边栽的花不让您摧残,于是就来祸害我养的吗?”
侯爷被点了名,游离的神志才归了位,低头一看,虞美人原本肆意盛开的花瓣凋零,花蕊孤伶伶立着,瞧着好是可怜。
“咳。”
罪魁祸首收回手,搓了搓指尖。
沈文誉笑笑:“好了,我真没什么事情,您要是无聊的话还请回吧,顺便代我同母亲问句好。”
他本就不想二老为自己担心,沈朝言又是个不善表达的,让他关心两句,铁树都得欢快地高喊我要开花我要发芽,光站在这面面相觑简直太为难侯爷了。
但沈朝言没动。
沈文誉看出了侯爷有话要说,于是坐直了身。
“永康侯是世袭罔替的册封。”
沈朝言望着那花,不知道透过凋零的花朵看见了什么:
“名头安在我父亲身上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该退了。陪着先皇南征北战的功勋换来的奖赏,是要用下半辈子的碌碌无为来享受的。”
沈文誉安静地听着。
“水满则溢的道理我也不讲给你听了,你学都要学得烦了……但文誉啊,你还不懂。”
侯爷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沈文誉继承了母亲容貌上绝大部分的优点,或许他们一族原本就有玉质金相,不论男女,都是姝色绝顶。
而他如此肖似母亲,叫沈朝言每次看见他,都满心絮言不知从何处说起。
“沈家避官场多年,说得难堪一点就是为了活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你和你母亲可以好好的。我希望你们可以在我的庇护下度过这辈子,哪怕要苟藏一生的身份。
“但我忘记了,你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金子甘愿一辈子为沙,再繁琐的伪装也压不住你天赐的资质,我不能苛求你太多。”
侯爷说:“可是文誉啊,这是条吃人的路。”
沈文誉面不改色地听到这里,眨眼频率总算有了些变化。
“你别这么看你爹,我不是来教育你的。”
侯爷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摸起了虞美人尚且完好的花瓣,语气也低了下去。
“爱人如养花,温度、光照、水分,缺一不可。我爱了你母亲很多年,我给她金钱、快乐、安全感,让她如今锦衣玉食、健康优裕,我将她养得枝叶扶疏,花繁如盖,可我知道,她的根不在我这里。”
永康侯顿了顿,好似咽下了一口酸涩,才得以继续。
“你的族人饱经苦楚。所以她的快乐是表面的,而痛苦绵延不绝。”
“她嫁入此地的一刻,我便给不了她自由。”沈朝言呼出一口气,“所以你要是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只要你不后悔。”
沈文誉第一次听侯爷讲出如此长段的话,心绪不免起伏,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触动与感激,眼眶微红,正要艰难撑着身子起来跪下。
下一秒听见,“所以这花我不赔了,你重新养一束吧。哦对,这花瓶挺好的,我带走了。”
沈文誉:“……”
侯爷继续摆摆手:“我走了,你搬出去也好,少打扰我们二人生活。”
沈文誉:“……”
连吃带拿,他就知道沈朝言动机不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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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琴低眉顺目,在门口跪着,无言等候多时了。
侯爷前脚刚走,她才急匆匆站起身,准备替沈文誉更衣上朝。
沈文誉:“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
素琴很少不等命令,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她有要事要说。
沈文誉饱受折磨,硬生生熬了一夜,几乎没怎么休息,眉眼间还有几分乏倦,静静地垂着眼,抬手让素琴穿衣时,听见她低声耳语。
“……桃江县……山匪……派出去的几人音讯全无……暂无有关鲛人的消息。”
他蹙拢了眉:“你的意思是,除我们之外,先朝廷一步到达的可能还有另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对外宣称山匪?”
素琴点点头:“是的公子。”
脑中急遽闪过几种可能性,但都无法确定。
他现在手上有关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沈文誉有些烦,思绪无路之时,下意识抬手想揉耳根。
待指尖碰到莹白耳垂,突然想起来祖母送自己的耳钉早就摘了——那坠子造型过于奇特,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于是蜷了蜷手指,遗憾作罢。
“既然那边暂时没有鲛人的消息,就先缓一缓,不要打草惊蛇了,”沈文誉交代道,“再差人去调查一下我们的人的踪迹,切记动静一定要轻,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
素琴给他递发冠,闻言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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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之内的官道上禁马,不论职位高低都只能下马车步行入殿。
沈文誉如平常那样上朝,瞧见前方有两位连袂而行,一位身形熟悉,一位陌生。
他想了想,紧快脚步,欲上前打个招呼。
“祝大人!”沈文誉扬声道。
前方两位一同回头,更熟悉的那位果然是刑部侍郎祝今宵。
祝今宵看清是谁后就弯了眼眸,此人本性难移,举手投足间很快透出几分浪荡气,果然殷勤迎上来。
两人来往寒暄几句,沈文誉望向他身边的人,一时间犯了难:“这位大人是……”
沈文誉虽赋职不久,但私下里认过朝廷众官,不说是全部,对不上名字的人不超过三人。
而对面前这位实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这人不知是不懂礼数还是单纯的反应迟钝,话题推进到这里,他本该顺应介绍自己,眼下却只是愣愣地站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沈文誉在这视线下有些不适。
但碍于这可能是祝今宵相熟之人,他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耐,又笑了笑,眼尾浅浅扬抑的弧度都显得如此精巧,打趣道:
“看来这位大人是不想认识我了。”
祝今宵也意识到符尺霜的反应有些奇怪。
这人昨日也没这么不机灵,眼下怎么跟被摄了魂一样。
祝今宵拧眉看向他:“符尺霜?”
符尺霜被叫了名,浑身如过电般几乎打了一个激灵,口中喃喃不已:“太漂亮了……怎么会这么漂亮……”
“简直比得上那晚屋里锁着的……”
“……什么?”他的话语实在太含糊,沈文誉并没有听清。
“啊、啊,没什么!”符尺霜总算回过神,难掩神色间的懊恼,“真是抱歉,唉,在您面前这样失态,您喊我小符就好,在下是延和二十年秋闱亚元,现无官职,不劳大人挂齿。”
“论年纪,他得喊你符兄,”祝今宵揶揄,“这位是文誉,沈文誉,刚及冠不久,是今年连中三元的状元,头衔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
“文誉……”
符尺霜在口中咂摸一轮,不知品出了什么滋味,连连说好名字。
但好在他还没这么愚蠢,对朝廷命官直呼其名,很快换了敬称,解释方才的迟钝是一时入了迷。
符尺霜与他同为科举出生,后续的找补也算是识大体,是个开朗健谈的性子。即使身份迥异,两人应该也有话可聊,况且沈文誉不算自持清高。
只是不知为何,就是看符尺霜不太舒服。
这种不爽若是追根溯源,还能回溯到锁春楼的鲛人宴。
那日里,为此倾倒的客人们也是这么看着被囚于池塘的人鱼的,目光里带着分毫毕现的贪婪和心知肚明的欲.望,带着自庞大深渊缓缓显出形迹的凝视之感,恶意浓稠而黏腻,如同附骨之蛆。
沈文誉平了平心绪,同二人并肩往前走,从善如流换了个话题。
“符兄怎么会在这里?若是祝大人想要向陛下引荐,似乎也得先知会户部一声,直接面圣似乎不太符合礼数。”
“不是引荐,他是来献礼的。”
“献礼?”沈文誉更好奇了,眨眼看向他手上捧着的盒子,“那不是该由礼部报备的事情么?”
祝今宵无奈提醒他:“你忘了?有一类东西拥有陛下亲赦的特权,可以通行无阻,直接觐见啊。”
……
几乎是说到特权二字时,沈文誉就反应了过来,看向那礼盒的目光瞬间带上了难言的恐惧,让他刹那间如坠冰窖,快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陷在噩梦里。
“不可能吧,”沈文誉勉强一笑,手指死死掐进肉里,嗓子都哑了几分,“祝大人又同我开玩笑。哪里有那种东西。”
“你不信也是情理之中的,”祝今宵随口道,“之前确实有人上贡过几回,鳞片啊,指甲啊什么的,都有可能伪造,但太医院一验便知,真的假的混在一起,具体我也都忘了。”
祝今宵凑过来,同他仔细解释:“我本来也不是很信,但这次的东西太诡异了,心脏都剖出来了,几日过去还在跳动,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祝今宵每说一个字,沈文誉的心跳就快过一次,到了后面已经心如鼓擂,震得人胸口发闷,恍惚间,好像嗅到了丝丝缕缕的腥苦的血味。
酸水泛上来,呛得他又生出想吐的冲动。
这下已经是脸色差到祝、符二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了。
“怎么了文誉?”祝今宵手背贴了贴他雪白如冰的脸颊,温度低得可怖,“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吓到了吗?我不说了,怪我多嘴。”
他的眉眼原本极其冷艳,就连原本的疲惫都别有一番风情,眼下却像是瞬间枯灭的大团芍药,盛衰不过瞬息,整个人透出几分濒死的破败来。
“我可以……看看么,”沈文誉说到这里,不合礼数将他骂了一通,彻骨恐惧又将他骂了一通,仓促抿了唇,最后甚至不敢同盒子对视,狼狈不堪地偏开头。
“……不,算了,还是不要给我看了。”
祝今宵见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哪还敢给他看。
永康侯就这么一个小儿子,金贵得很,吓坏了他砸锅卖铁都赔不起,登时心惊肉跳:“你若是不舒服,便请日假罢。”
符尺霜跟着劝:“是啊大人,左右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若是好奇,来日也有机会得见的,身子要紧啊。”
唇肉已经叫他咬烂了,铁锈味在齿间漫开,连疼痛也是湿润而迟钝的。
沈文誉垂下纤长如羽的眼睫,心想。
……啊,原来不算什么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