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息影,丹楼如霞。
京城内颇具盛名的锁春阁起了数条纸鸢,如鸟雀般扎入云端,色彩艳丽的飘带被风吹晃着,猎猎作响。
锁春阁外车马盈门,络绎不绝。
正是黄昏之时,日色斜倾,落在阁楼的琉璃瓦顶,折射出黏滞的虚光。
锁春阁顾名思义,做些销魂荡魄的买卖。
可惜官员们不愿牺牲清高的嘴脸,踏进这种风月场所,于是锁春阁起了个主意,每年都精心准备“春宴”,除奢靡盛大之外,里边有趣的玩意层出不穷,还请了些书生观赏题词。
就这样传十传百,名气渐噪,倒逐渐变成了近些年最受欢迎的活动。
今年更是打出了“千载难逢”的主题宴,内容藏得神秘兮兮,勾得人紧。
于是各小报充分发挥了新闻业的特长,将其传得神乎其神。
诸如“神秘大礼放送,不来悔恨终生!”“拼尽全力无法战胜!锁春阁春宴秘密大揭晓!”等不良和缺德消息,吸引来了更多客人赴宴。
甫一进门,脂粉香气萦绕,阁内温暖如春,忙不迭被十丈软红尘扑了一脸。
院中央的桃树正值盛时。
粉白花瓣沾了糜湿香气,亲昵飘到客人发梢。
苍劲树身被用乱石和栅栏围起一圈,叫人好生养着,这样微渺的春意委曲地驻扎在阁楼中,隐晦贴合“锁春”之意。
拐过去后眼界骤然开朗,再经过了流水拱桥就进了琼楼中。宋鹤对地形了如指掌,驾轻就熟带着沈文誉落座。
“你第一次来吧小疏名?早让你跟我们一起来了,真是不懂得享受。春宴真的可好玩儿!我这次好不容易抢到了前排的位置,楼上还给你定了厢房,你若是累了就上去歇歇,怎么样,我贴心吧?”
这事情被他爹知道,能给宋鹤打断半条腿,但显然此君是个“牡丹花下死,被爹打哭也风流”的真君子,丝毫不惧。
沈文誉实在是半点不感兴趣,配合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宋鹤期待的目光下薄唇一张,冷冰冰吐出仨字。
“别碰我。”
他今日穿得锦绣,月白缕金长袍,韶秀得好似哪家的小公子,苍白小巧的脸掩在衣领中,只露一双如墨点漆的眸子。
宋鹤有些受伤:“你干嘛总不让我碰你?”
“小疏名,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嫌弃我?”
沈文誉颇为冤枉:“没有,你想多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宋鹤此次坚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小狗似左右缠着沈文誉,就差摇尾巴,“你必须告诉我!不然我就不放开!”
沈文誉:“……”
其实没什么。
他讨厌肢体接触并不是洁癖之类的原因,单纯是觉得不舒服。
鲛人天生体温低,他沐浴时都选择等水冷透了再洗,更别提平日里与恒温人类接触,宋鹤年纪轻火力旺,简直带着挥之不去的强烈存在感。
眼下字斟句酌半晌,觉得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才缓慢道:“因为你太烫了。”
“烫?”
宋鹤认真地、努力地猜测这个词是不是沈文誉在阴阳怪气他,但思索无果,头顶冒出一个浑圆的问号:“噢,你的意思是我平日太火辣了?”
沈文誉:“……”
好吧,算了,随便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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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春阁中央,原本精致而硕大的流水假山被顶梁的红纱遮了起来。纱幔悬落,如盘丝之地,烛火都避开了这一块,显得无比昏晦。
这般突兀而怪异。
尚未开场,就已经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视线。
不消猜,这就是此次春宴造势甚高的主题了。
“就那玩意?小爷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宋鹤兴致颇高,还招了几个小倌陪着他等。鼓乐轻盈,美人倩笑着往他怀里倒,欢声笑语一片。
“是漂亮东西呢!”小倌瞧着十分机灵,一边帮着给葡萄剥皮,一边答着,“阁里断断续续调.教了半年,出场时,想必极是惊艳。”
沈文誉揣着手阖目休息,像是要将自己融化在雕花藤木摇椅里,脸色有几分苍白。
他这几日身子不适,只是已经答应了宋鹤,便忍着不适来了。结果到了之后,又总有几分挥之不去的不好预感。
这预感像是刺一般卡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异物感强烈,莫名叫人坐立不安。
……想必是近日劳累。
沈文誉轻轻呼了一口气,回去好好泡一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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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鹤说得不错,确实是个好位置,离中心那如瀑般的红幔极近,抬个头就能毫不费力地观赏景致。
听那小倌吹得天花乱坠,沈文誉也难得起了几分好奇,勉强打起精神来。
“诶诶,来了!”
正对面的戏台上,水袖长裙的舞姬轻盈踩着舞步,身姿曼妙,顾盼流光,可惜宾客已经无暇他顾,注意力全被红纱中隐隐约约的水声所吸引。
随着鸨母走近,用剪子毫不留情将那作为遮掩的红纱撕的稀烂。
此行为如水溅油锅,群情瞬间沸腾,尖叫声与欢呼声彻底将气氛推至高峰——
不知为何,这种举动让沈文誉联想到“作践”。
也许浸淫勾栏瓦舍的那些人恰巧喜欢这种粗暴的方式,确实如此,在这般之后,众人的反应愈发热烈,呼吸也粗重了起来,带着某种心知肚明的侵.犯意味。
遮挡的红纱唰然落下,富有情调的假山与巨大水池显露出来。
……流水潺潺,假山矗立。
水面却空空如也。
客人们期待落空,以为被戏耍,此起彼伏的嘘声响起。就在此时,水面涟漪一层层往外扩散,仿佛池水睁开了眼睛。
随着破水而出的声音,晶莹的水珠划过一道圆弧,化作珍珠漫天洒落,在空中折射出剔透而闪耀的光。
定睛看去。
是女人那华丽柔美的裙摆……不对,不是裙摆,竟是鱼尾!
那几条流光溢彩的鱼尾自水中带出一道道水花,又“啪”地拍入水中隐没不见。
一时间,阁中针落可闻。
隐约有几道影子在水中迅速穿梭,尚且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灵活游到了池边,轻巧地出了水,露出几张姣好到雌雄莫辨的容貌。
端的是……殊色无双。
美人们只着寸缕,透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肌肤柔软,湿发淋漓,水珠顺着小腹一路滑落,刻意引着视线往下,叫客人看清这……
半人半鲛的特性。
站立、拥挤、推搡、尖叫。
“这是什么!!……我的天,我没看错吧,这是什么?!”
“是鲛人?这是鲛人吗?活的?”
“所以鲛人果真是真的存在的吗!?真是…怎么会这么漂亮……”
“怎么可能,你们都冷静一点,别犯蠢。若是活鲛早就拿去进贡陛下了,怎么可能有机会留在锁春阁。”
宋鹤也站起来,伸长脖颈看去,一双杏眸亮晶晶的。
“哇!疏名你快看!这还真是好东西……不过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我瞧着这鱼尾好精妙,锁春阁这回真的下血本了。”
“疏名你看!我最喜欢那只,左数二位,那只最好看!”
“——疏名?”
恰在此时,管事的声音作为背景声音响起。
“欢迎客人们的到来!此次春宴的主题又名‘鲛人宴’,不必惊讶,并非真鲛人,均由我们历年来的花魁精心装扮而成,……鱼尾触感真实,可以随意抚摸触碰。
“当然,完全可以将其作为真正的鲛人看待。
“不多时,锁春阁将进行鲛人拍卖。只要拍卖到手,今日的鲛人随您处理,想温泉嬉戏还是红烛翻浪,均由您选择!”
“疏名?”
“……疏名!沈疏名!”
“沈文誉!”
好似在磐钟里被人敲了一下钟壁,足以叫人耳鸣的巨响终于让沈文誉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僵硬地坐在椅中,一旁的宋鹤焦急不已,险些上手拍他的脸颊。
“……”
“……我没事。咳。”
血色霎那退净,沈文誉偏头躲开宋鹤的手,眼睫缓缓垂下。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眼皮。
他方才甚至忘记了呼吸,听不见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都坍塌堙灭了,好似陷入了一场梦魇,惊醒却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神魂灰飞烟灭。
宋鹤又过来帮他顺气,沈文誉反应极大地躲开了,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碰他,仔细看去,那只细长的手正隐隐在颤抖。
那筋骨条条显露,自皮下狰狞,好似要冲出表皮的束缚。
这是一双书法在京城内都颇负盛名的、状元的手。
现在却连笔都拿不稳。
宋鹤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紧绷到快到断掉了一样,脆弱和抗拒从肢体中流露,那双桃花眼看过来的视线几乎有恨视之意,眼眶红了一瞬却很快恢复正常。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沈文誉起身冲宋鹤仓促笑了一下,“稍等,如厕。”
宋鹤有些担心:“沈……”
沈文誉转身离开,没有分丝毫目光停留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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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心。
真是恶心,这里的所有人。
那些充斥着调戏和起哄的声音如浪潮淹过头顶,沈文誉意识恍惚不已。
他本想离开,但是不声不响将宋鹤丢在这里于礼不合,想起来宋鹤同他说过,二楼留了可供休息的厢房。
罢了,休息一会也好。
只要能短暂地逃避那个场景,怎样都好。
干呕感一阵阵地涌上来,如泡发的馒头卡在喉中。沈文誉回想起方才有人狂喜难遏地冲向池中人鱼的场景,心中掀起难抑的怒意。
而盛怒之下,冷汗却瞬间涌出来,沾湿了内里雪白的衣襟。
那些是假的……可他是真的。
他茫然地摸上右耳,耳垂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摘下那只母亲送给他的小鱼耳坠很久了。
余光从二楼栏杆往下看去,池水中戏子伪装的鲛人摆着鱼尾游来游去,几乎看不出腿的痕迹,连小腹上都覆满晶亮鳞片,完全满足世人对于鲛人的想象。
沈文誉却很轻易地看出来了衔接处的不太自然。
况且这鱼尾……实在太过于短小了。
分明每次洗沐时,那冗长的存在感都让他觉得是一种累赘。
在反胃感又一次涌上来时,恰好走到了宋鹤同他说过的房间门口,沈文誉有些急切地推门而入,很快就找到了圊房,按着胸口俯身干呕起来。
他的神智浑噩不已,鬓发被微微的冷汗浸湿了,黏在苍白脸颊旁。
衣服勾勒出后背清瘦轮廓,沉闷的咳嗽声在房间里撞出回音,听着好是可怜。
……可惜什么也吐不出来,反倒把自己折腾得力竭。
生理泪水溢出几滴,水雾弥漫,氤氲了视线。
“主子,等等,门为什么是开的,是谁……”
带着几分戒备的谈话声音逼近,紧接着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嘘,好了,你安静点。”
略微耳熟的声音响起。
又是这个说得好听是游刃有余、说不好听是懒得搭理的腔调。好像对任何东西都不关心,天塌了都是一句塌的是哪边。
沈文誉眉尖蹙拢。
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攀上来了,只是这回很快便落到了实处,没让他久等。
“沈大人?”
“——啊,真是巧,又见面了。”
沈文誉回头看去。
裴止弃穿了身轻甲,正顺手卸着腕套。
男人掀起长而浓密的睫毛看了沈文誉一眼,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放下护腕后,一步步、悠闲朝角落里的不速之客走去。
沈文誉后腰抵着桌沿,逃无可逃。